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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2)


  奧雷連諾上校相信衛兵沒有看見,於是同樣低聲地回答:「我拿它幹什麼呢?不過,給我吧,要不然,你出去的時候,他們還會發現。」烏蘇娜從懷裡掏出手槍,奧雷連諾上校把它塞在床墊下面。「現在,不必向我告別了,」他用特別平靜的聲調說。「不要懇求任何人,不要在別人面前卑躬屈節。你就當別人早就把我槍斃了。」烏蘇娜咬緊嘴唇,忍住淚水。

  「拿熱石頭貼著膿瘡(注:這是治療膿瘡的土法子),」說著,她一轉身就走出了房間。

  奧雷連諾上校繼續站著深思,直到房門關上。接著他又躺下,伸開兩隻胳膊。從他進入青年時代起,他就覺得自己有預見的才能,經常相信:死神如果臨近,是會以某種準確無誤的、無可辯駁的朕兆預示他的,現在距離處決的時間只剩幾小時了,而這種朕兆根本沒有出現。從前有一次,一個十分漂亮的女人走進他在土庫林卡的營地,要求衛兵允許她跟他見面。衛兵讓她通過了,因為大家都知道,有些狂熱的母親歡喜叫自己的女兒跟最著名的指揮官睡覺,據她們自己解釋,這可改良「品種」。那天晚上,奧雷連諾上校正在寫一首詩,描述一個雨下迷路的人,這個女人忽然闖進屋來。上校打算把寫好的紙頁鎖在他存放詩作的書桌抽屜裡,就朝客人轉過背去。他馬上有所感覺。他頭都沒回,就突然拿起抽屜裡的手槍,說道:

  「請別開槍吧。」

  他握著手槍猝然轉過身去時,女人已經放下了自己的手槍,茫然失措地站著。在十一次謀殺中,他避免了四次這樣的謀殺。不過,也有另一種情況:一個陌生人(此人後來沒有逮住)悄悄溜進起義者在馬諾爾的營地。用匕首刺死了他的密友——烏格尼菲柯·維斯巴爾上校。馬格尼菲柯·維斯巴爾上校患了瘧疾,奧雷連諾上校暫時把自己的吊鋪讓給了他。奧雷連諾上校自己就睡在旁邊的吊鋪上,什麼也不知道。他想一切都憑預感,那是無用的。預感常常突然出現,仿佛是上帝的啟示,也像是瞬刻間不可理解的某種信心。預感有時是完全不易察覺的,只是在應驗以後,奧雷連諾上校才忽然醒悟自己曾有這種預感。有時,預感十分明確,卻沒應驗。他經常把預感和一般的迷信混淆起來。然而,當法庭庭長向他宣讀死刑判決,問他的最後希望時,他馬上覺得有一種預感在暗示他作出如下的回答:

  「我要求在馬孔多執行判決。」

  庭長生氣了,說道:「你別耍滑頭騙人,奧雷連諾。這不過是贏得時間的軍事計謀。」

  「你不願意,那是你的事,」上校回答,「可這是我的最後希望。」

  從那以後,他的預感就不太靈了。那一天,烏蘇娜在獄裡探望他的時候,他經過長久思考得出結論,這一次,死神很可能不會馬上來臨,因為死神的來臨取決於劊子手的意志,他被自己的膿瘡弄得很苦,整夜都沒睡著。黎明前不久,走廊上響起了腳步聲。「他們來啦,」奧雷連諾自言自語地說,他不知為什麼突然想起了霍·阿·布恩蒂亞;就在這一片刻,在黎明前的晦暗裡,霍·阿·布恩蒂亞蜷縮在粟樹下面的板凳上,大概也想到了他。

  奧雷連諾上校心裡既沒有留戀,也沒有恐懼,只有深沉的惱怒,因他想到,由於這種過早的死亡,他看不到自己來不及完成的一切事情如何完成了……牢門打開,一個士兵拿著一杯咖啡走了進來。第二天,也在這個時刻,奧雷連諾上校腋下照舊痛得難受的時候,同樣的情況又重複了一遍。星期四,他把烏蘇娜帶來的蜜餞分給了衛兵們,穿上了他覺得太緊的乾淨衣服和漆皮鞋。到了星期五,他們仍然沒有槍斃他。

  問題在於,軍事當局不敢執行判決。全鎮的憤怒情緒使他們想到,處決奧雷連諾上校,不僅在馬孔多,而且在整個沼澤地帶,都會引起嚴重的政治後果。因此,他們就向省城請示。星期六晚上,還沒接到回答的時候,羅克·卡尼瑟洛上尉和其他幾名軍官一起前往卡塔林諾遊藝場。在所有的娘兒們中,只有一個被他嚇怕了的同意把他領進她的房間。「她們都不願意跟就要死的人睡覺,」她解釋說。「誰也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可是周圍的人都說,槍決奧雷連諾上校的軍官和行刑隊所有的士兵,或早或遲准會接二連三地遭到暗殺,即使他們躲到天涯海角。」羅克·卡尼瑟洛上尉向其他的軍官提到了這一點,他們又報告了上級。

  星期日,軍事當局一點沒有破壞馬孔多緊張的寧靜空氣,雖然誰也沒有向誰公開談到什麼,但是全鎮的人已經知道,軍官們不想承擔責任,準備利用一切藉口避免參加行刑。星期一,郵局送來了書面命令:判決必須在二十四小時之內執行。晚上,軍官們把七張寫上自己名字的紙片扔在一頂軍帽裡抽彩,羅克·卡尼瑟洛倒黴的運氣使他中了彩。「命運是無法逃避的,」上尉深感苦惱說。「我生為婊子的兒子,死也為婊子的兒子。」早晨五時,也用抓鬮兒的辦法,他挑選了一隊士兵,讓他們排列在院子裡,用例行的話叫醒了判處死刑的人。

  「走吧,奧雷連諾,」他說。「時刻到啦。」

  「哦!原來如此,」上校回答。「我夢見我的膿瘡潰爛啦。」

  自從知道奧雷連諾要遭槍決,雷貝卡每天都是清晨三點起床。臥室裡一片漆黑,霍·阿卡蒂奧的鼾聲把床鋪震得直顫,她卻坐在床上,透過微開的窗子觀察墓地的牆壁。她堅持不懈地暗暗等了一個星期,就象過去等待皮埃特羅·克列斯比的信函一樣。「他們不會在這兒槍斃他的,」霍·阿卡蒂奧向她說。

  為了不讓別人知道誰開的槍,他們會利用深夜在兵營裡處決他,並且埋在那兒。」雷貝卡繼續等待。「那幫無恥的壞蛋准會在這兒槍斃他,」她回答。她很相信這一點,甚至想把房門稍微打開一些,以便向死刑犯揮手告別。「他們不會只讓六名膽怯的士兵押著他走過街道的,」霍·阿卡蒂奧堅持說道。「因為他們知道老百姓什麼都幹得出來。」雷貝卡對丈夫所說的道理聽而不聞,繼續守在窗口。

  「你會看見這幫壞蛋多麼可恥,」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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