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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5)


  「放開這個人,老大娘,」一個士兵吆喝,「要不,我們就不管三七二十一了!」

  阿卡蒂奧推開烏蘇娜,投降了。過了一陣,槍聲停息,鐘聲響了起來。總共半小時,抵抗就被鎮壓下去了。阿卡蒂奧的人沒有一個倖存。但在犧牲之前,他們勇敢地抗擊了三百名敵兵。兵營成了他們的最後一個據點。政府軍已經準備猛攻。自稱格列戈裡奧·史蒂文森的人,釋放了囚犯,命令自己的人離開兵營,到街上去戰鬥。他從幾個窗口射擊,異常靈活,準確無誤,打完了自己的二十發子彈使人覺得這個兵營是有防禦力量的,於是進攻者就用大炮摧毀了它。

  指揮作戰的上尉驚訝地發現,瓦礫堆裡只有一個穿著襯褲的死人。炮彈打斷的一隻手還握著一支步槍,彈夾已經空了;死人的頭髮又密又長,好象女人的頭髮,用梳子別在腦後;他的脖子上掛著一根鏈條,鏈條上有條小金魚。上尉用靴尖翻過屍體,一看死者的面孔,就驚得發呆了。「我的上帝!」他叫了一聲。其他的軍官走攏過來。

  「你們瞧,他鑽到哪兒來啦,」上尉說,「這是格列戈裡奧·史蒂文森呀。」

  黎明時分,根據戰地軍事法庭的判決,阿卡蒂奧在墓地的牆壁前面被槍決了。在一生的最後兩小時裡,他還沒弄明白,他從童年時代起滿懷的恐懼為什麼消失了。他傾聽他的各項罪行時是十分平靜的,完全不是因為打算表現不久之前產生的勇氣。他想起了烏蘇娜——這時,她大概跟霍·阿·布恩蒂亞一起,正在栗樹下面喝咖啡。他想起了還沒取名的八個月的女兒,想起了八月間就要出生的孩子。

  他想起了聖索菲婭·德拉佩德,想起了昨天晚上他出來打仗時,她為了第二天的午餐而把鹿肉醃起來的情景,他記起了她那披到兩肩的頭髮和又濃又長的睫毛,那樣的睫毛仿佛是人造的。他懷念親人時並沒有感傷情緒,只是嚴峻地總結了自己的一生,開始明白自己實際上多麼喜愛自己最憎恨的人。法庭庭長作出最後判決時,阿卡蒂奧還沒發現兩個小時已經過去了。「即使列舉的罪行沒有充分的罪證,」庭長說,「但是根據被告不負責任地把自己的部下推向毫無意義的死亡的魯莽行為,已經足以判決被告的死刑。」

  在炮火毀掉的學校裡,他曾第一次有過掌權以後的安全感,而在離這兒幾米遠的一個房間裡,他也曾模糊地嘗到過愛情的滋味,所以他覺得這一套死亡的程序太可笑了。其實,對他來說,死亡是沒有意義的,生命才是重要的。因此,聽到判決之後,他感到的不是恐懼,而是留戀。他一句話沒說,直到庭長問他還有什麼最後的要求。

  「請告訴我老婆,」他用響亮的聲音回答。「讓她把女兒取名叫烏蘇娜,」停了停又說:「象祖母一樣叫做烏蘇娜。也請告訴她,如果將要出生的是個男孩,就管他叫霍·阿卡蒂奧,但這不是為了尊敬我的大伯,而是為了尊敬我的祖父。」

  在阿卡蒂奧給帶到牆邊之前,尼康諾神父打算讓他懺悔。「我沒有什麼懺悔的,」阿卡蒂奧說,然後喝了一杯黑咖啡,就聽憑行刑隊處置了。行刑隊長是個「立即執行」的專家,他的名字並不偶然,叫做羅克·卡尼瑟洛上尉,意思就是「屠夫」。毛毛麗不停地下了起來,阿卡蒂奧走向墓地的時候,望見天際出現了星期二燦爛的晨光。他的留戀也隨著夜霧消散了,留下的是無限的好奇。

  行刑隊命令他背向牆壁站立時,他才發現了雷貝卡——她滿頭濕發,穿一件帶有粉紅色小花朵的衣服,正把窗子打開。他竭力引起她的注意。的確,雷貝卡突然朝牆壁這邊瞥了一眼,就驚恐得愣住了,然後勉強向他招手告別。

  阿卡蒂奧也向她揮了揮手。在這片刻間,幾支步槍黑乎乎的槍口瞄準了他,接著,他聽到了梅爾加德斯一字一句朗誦的教皇通諭,聽到了小姑娘聖索菲婭·德拉佩德在教室裡摸索的腳步聲,感到自己的鼻子冰冷、發硬,就象他曾覺得驚異的雷麥黛絲屍體的鼻子。「嗨,他媽的,」他還來得及想了一下,「我忘了說,如果生下的是個女孩,就管她叫雷麥黛絲吧。」接著,他平生的恐懼感又突然向他襲來,象一次毀滅性的打擊,上尉發出了開槍的命令。阿卡蒂奧幾乎來不及挺起胸膛和抬起腦袋,就不知從哪兒湧出一股熱乎乎的液體,順著大腿往下直流。

  「雜種!」他叫喊起來。「自由黨萬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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