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嶽麓書院之狐異(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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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六歲起讀書,到於今整整讀了一十四年。除經、史、子、集四類騙人的東西而外,不曾讀過一本旁的書。今年端陽節那日,你不是在這裡和我談了大半天的古文嗎?你走過以後,我因磨研經史,從未出門一步。直到七月七日,我渡河到省城,看一個親眷,回來已是傍晚。因在親眷家多喝了幾杯酒,天氣又熱,就搬了一張涼床,在後面一個小院子裡乘涼。天色已漸漸向晚,樹林裡的涼風吹來,覺得四體舒泰,就在涼床上睡著了。一覺醒來只見半勾明月,水銀也似的照在粉牆上。此時萬籟無聲,但有微風振木。仰看天上疏星幾點,搖搖欲落,也不知是什麼時候了。正打算回房安歇,偶一轉眼,即見兩個妙齡女子,立在我面前。每人手中提著一盞玻璃燈籠,那燈籠的光,異常明朗,幾乎把星月的光都奪了。我雖是從來膽壯,然這麼突如其來,一時也不免有些驚詫。方待開口問二人從哪裡來的,到此何事?立在左邊的一個女子已向我福了福,笑盈盈的說道:「我家夫人教我二人來迎接黃公子,請公子不要錯過良時。」我當時聽了這話,隨口問道:「你家夫人是誰,住在哪裡,迎接我有何事故?」那女子答道:「夫人只教我二人來此迎接,並不曾教我們說旁的話。夫人大約是知道公子不會推卻,所以不教我說旁的。」我又隨口說道:「這時書院的大門已經落了鎖,如何能去?」立在右邊的一個女子笑道:「夫人只說黃公子聰明絕世,如此看來,真是一個騃漢。不能去,我們怎麼來的呢?」左邊的女子叱道:「夫人正怪你多話,吩咐了不教你開口,你再敢這般胡說,看我不回夫人敲斷你的蹄子。」右邊的女子便抿著嘴笑,不言語了。我這時心裡忽然有些恍惚起來,立起身說道:「要去就走罷,看你們引我上哪裡去。」 兩個女子用燈籠照著我向西方走去。我低頭認路,不知如何走出了書院,所走的都是黃沙鋪的道路,一坦平陽的,沒一處高低。此時全不見一些兒星月之光了。兩女子步履輕捷。我平日本不大會走路,這時卻像有人推著,如禦風一般的飄飄然行了一會。只見前面有無數燈火,高高低低的排列著如一條長蛇。仍是左邊的那女子笑道:「好了,夫人派車來迎接了。」我抬頭一看,果見一輛極華麗的車,停在路旁。兩邊站班似的立著四五十個女子。每人手執一個燈籠,有長柄的,雙手舉著;有短柄的,一手提著。一個彩衣女子揭起車簾說道:「請公子登輿。」我也不知道推讓,提腳便跨上了車。那車恰好乘坐一人,我坐在上面,甚是安適。車行如舟浮水上,但聞得耳邊風浪之聲。又一會,車停了,車簾又有人揭起來,說已到了,請公子下車。我即跳了下來,便見一座巍峨的宮殿,大門上面懸著一方匾額,上寫著「明月清虛之府」六個大字,筆致勁秀,酷似王大令的書法。 兩行提燈女子,列隊將我引進了大門。即見華堂上銀燭高燒,金碧耀目。我漫步上了臺階,迎我的那兩個女子,揮手教列隊執燈的退去。彩衣女過來向我說道:「請公子稍候。」說著折身進裡面去了。隨聽得裡面有細碎的腳步聲音,緩緩的向外走來。我恐失儀,不敢抬頭仰視。那腳聲才住,只聽得有很蒼老的聲音說道:「遠勞黃公子跋涉,老身心甚不安。長途勞頓,豈可再是這麼拱立,請坐下來,略事休息。老身還有事奉商。」我這時忍不住偷瞧了一眼,見夫人雖是如霜鬢髮,而精神完足,絕無龍鍾老態。一種雍容華貴之氣,盎見於外,確不是人間老嫗所能比擬。左右侍立著四個女童,都是明眸皓齒,絕世姿容,越顯得夫人的莊嚴尊貴。我不知不覺的上前屈膝稟道:「黃某村俗之夫,荷承夫人寵召,夫人有何見諭,跪聽尚恐失儀,豈敢越分高坐。」夫人忙教女童將我扶起,女童雙手握住我的臂膊,我只覺得那兩隻手掌柔滑如脂,異香透腦,頓時心旌搖動,幾於不能自持。勉強定住心神,立起來謝了夫人,再向扶我的女童道謝。女童嫣然一笑,掉過臉去。夫人先就正面座位坐下,伸手指著東邊一張白玉床笑道:「公子請這面坐。」我鞠躬回道:「夫人直呼賤名,猶恐承當不起,公子的稱呼直是折磨死小子了。」夫人笑道:「天人異界,兩不相屬。公子不必過於㧑謙,老身因小孫女盈盈,合與公子有一段俗緣,故迎接公子來此。此緣須得幾生方能修到,今日是雙星渡河之夕,日吉時良,佳期不可錯過。一切都已預備妥協,就請公子改裝,趁吉時成禮。」我聽了夫人的話,不知應怎生回答才好,也由不得我不肯,夫人已教兩個女童過來,引我到更衣室沐浴熏香,更換了繡紅禮服。回到華堂上已八音齊奏,響徹雲霄,和人間一般的兩個喜娘,攙扶著盈盈,立在錦氈上。引我更衣的兩個女童,夾扶著我,與盈盈交拜。拜後同拜夫人。夫人笑道:「也算得是佳兒、佳婦,老身的心願已了。」回頭向喜娘道:「等新郎成禮後,趁早派原車,送伊回去。此地只能常來,不能久住。」喜娘同聲應是。夫人即起身,仍由四個女童簇擁著進去了。 喜娘扶著盈盈,引我同入新房。那新房陳設的富麗,也非言語可以說出,總之沒一樣物件是人間富貴家能夢想得著的。進新房後,喜娘揭去盈盈頭上的紅巾,露出賽過芙蓉的面來。我一著眼登時覺得那扶我的女童,竟是奇醜不堪了。心裡因歡喜得過度,倒疑惑是在夢中,自己不相信自己真有這般的豔福,迷迷糊糊的聽憑喜娘搬弄,替我脫衣解帶,上床與盈盈成了合歡禮。突然聽得雞鳴。喜娘匆忙進房說道:「暫請新郎回府,今夜再來迎接。」我方猶疑,盈盈已推衣而起說道:「來日方長,公子不可自誤。」我還想問幾句話,喜娘已疊連催促道:「路遠不易到,請新郎速行。」我至此有話也不好再問了,只得起身下床,仍穿了去時的衣服。看盈盈臉上並無依依不捨的容色。喜娘又待催促了,沒奈何只好出了新房。那迎接我的花車,已停在門口等待,我慌忙上車,並忘了與夫人作辭,也不及與盈盈握別。 車行如掣電,刹那之間,也不辨行了些什麼地方,行了多少裡路,只覺得那車忽然經過一處極狹隘的地方,車身搖簸得很厲害,搖簸才住,車就停了。有人揭起車簾說道:「請新郎下車,此地已是新郎的府第了。」我心想哪得這麼迅速,跳下車來一看,滿眼黑洞洞的,伸手看不見五指。便問道:「這是哪裡,教我怎生認得路回去呢?」我問了兩聲,卻不見有人回答。禁不住焦急起來,大聲喊道:「你們怎麼將我攔在這裡,就都聲也不做的跑了呢?」口裡是這麼喊,心裡明白才從車上跳下來,並不曾舉步,也沒聽得車行的響聲。且伸手摸摸那車,看已推走了沒有。遂伸手去摸,觸手冰涼的,仔細摸去哪裡是什麼花車呢?原來就是我搬在後面院子裡乘涼的涼床。我的身子竟已直坦坦的睡在涼床上,也不知是如何睡倒的。 易枚丞聽到這裡笑道:「老兄不是因喝多了酒,天氣太熱,特意把涼床搬到後面院子裡乘涼,就在涼床上睡著了的嗎?」黃律連連搖手道:「不是,不是!我乘涼睡著了是不錯,但是已經醒來了,並已立起身來,將待回房安歇,方見著來迎接我的兩個女子。」易枚丞知他是著了迷的人,用不著更和他爭辯,便點頭問道:「後來又怎樣的呢?」黃律繼續著說道:「我這夜回來,身上熏的香氣,還很濃郁。只因一夜不曾安睡,吃過午飯,就上床睡了。也只睡得一覺,心裡就回想昨夜的奇遇,輾轉不能合眼。見天色又要黑了,想起來吃了晚飯,索性收拾安歇。」 也是才起來跨下了床,就見昨夜來迎接我的兩個使女,笑嘻嘻的走了進來,向我說道:「小姐好不思念你,你就一些兒也不思念小姐嗎?」我連忙辯道:「你怎知道我不思念小姐,可憐我的心,惟天可表。和你們說也是枉然。我又不知道小姐畢竟住在哪裡,我就思念得死了,也沒尋覓處。你們是來接我的麼?快些兒引我去罷。」使女笑道:「我們終日為你奔忙,可得著你什麼好處?卻教我引你去見小姐圖快樂。」催還不走。我只得向她兩個作揖說道:「兩位姐姐的功勞,實是不小,我沒齒也不會忘記。」昨夜笑我是騃漢的那個笑道:「你既是沒齒不會忘記,怎麼這時就只是思念小姐,倒不思念我們兩個呢?哦,是了!你是要等到沒了牙齒的時候,才思念我們。此刻年輕有牙齒,是只思念小姐的。你心裡是不是這樣?」我聽了這話雖好笑,但是沒話回答。這個又斥她道:你昨夜敢無禮,猶可說名分未定,怎的此時還敢如此無禮呢?新郎不要理這爛蹄子,車已在外面伺候,請新郎就去。遲了時刻,夫人要罵我們不中用的。那個使女一邊向外走著,一邊說道:「夫人罵倒沒要緊,只怕小姐等急了,還要打呢!」我到了這時,一心想去見盈盈,也不理會她們的胡說,跟著二人毫無阻格的,幾步就到了曠野。見昨夜的花車,停在面前。只沒有列隊執燈的那些人了。 這夜我和盈盈睡時,便不肯像昨夜那般拘謹不敢說話了。細說了無數的思慕之話,因問「明月清虛之府」是什麼宮闕,夫人是天上什麼班職。盈盈堅不肯說,後來被我問急了,遂向我說道:「公子不曾讀過蒲松齡著的《聖經》嗎?那《聖經》裡面有一大半是寒族的家乘。寒族的人現在都供奉蒲松齡的神像。」我問蒲松齡是哪朝代的人物。我的學問雖不算淵博,怎的《聖經》這書名字我都沒聽人說過呢?盈盈悄然不樂,將頭偏過枕頭旁邊,不則一聲。我嚇慌了,不知要如何慰藉她才好。盈盈忽然長歎一聲說道:「只怪寒族衰微,像公子這般淵博的人,都不知道蒲松齡是本朝的人物,《聖經》就是《聊齋志異》,尚有什麼話可說咧?」我這時見了盈盈這種憔悴可憐的樣子,心裡著實難過,勉強安慰了一會。盈盈這夜終是不快。 我回家後就買了這部《聖經》,每日捧誦,實在都是些布帛菽粟之言。我心恨那些騙人上當的玩意,就盡數燒了。你想我若不是因那些什麼經、史、子、集誤事,怎麼會連《聖經》都不曾讀過,蒲松齡都不知道?盈盈怎得終宵不樂。我自從讀過《聖經》,盈盈對我便格外恩愛了。於今一月有餘,我沒一夜不和盈盈同睡。據盈盈對我說,我去成仙已不遠了。這不是一個老大的憑據嗎? 易枚丞心裡雖覺得詫異的很,但見他兩眼無神,說話不似尋常人的神氣,既已聽得這些怪異的話,不敢再和他多說,便興辭出來,也沒將這些話,向朋友說,也沒再去進德齋看他。 直到重陽日,枚丞在水麓洲閑行,遠遠的見一個穿夏布長衫的人,徑向書院裡走去。看那背影極像是黃律。暗想重陽天氣,如何還穿夏布長衫?黃律是失心瘋的人,必然是他無疑。我何不跟上去看他作何舉動?隨即放緊了腳步,趕進了書院。因相離得太遠,已不見了,便追到進德齋。齋門緊緊的關著,是從裡面鎖的。易枚丞也是少年好事,握著拳頭敲門,擂鼓一般的敲得響。只不見裡面有人答應。齋夫跑來問什麼事,易枚丞說了緣因。齋夫也敲喊了一會,仍沒有聲息。齋夫道:「這兩扇門上下的門鬥都朽了,可以撬得開來。既是沒人答應,門又是從裡面鎖的,不妨撬開門進去看看。」易枚丞自然贊成這話。當下便將門撬開了。齋夫走前,易枚丞走後。到了黃律讀書的房裡,只見黃律直挺挺的躺在床上,身上正是穿著一件夏布長衫,再看面色不對。齋夫用手去他身上一摸,已是冰冷鐵硬,還不知從什麼時候死去的。易枚丞和齋夫不待說都吃了一嚇,立時報明瞭山長,呈報了老師。 同書院的人聽了這消息都跑到進德齋來看,那時住書院的人死了,死人家屬在近處的,即刻派人去通報,由家屬來領屍安埋。同書院的人送一份公奠。家屬在遠處,或竟沒人知道死者家屬的,就由同書院的先湊錢買了棺木,裝殮起來。再設法通知家屬來領。公奠便不再送了。 這時黃律的家屬早已搬回孝感去了。同書院的只得大家湊錢,著人去省城買了衣巾棺木來,本打算就在這重陽夜裝殮入棺。只因買辦的時候,湊少了錢,不曾買得靴帽。天色已不早了,恐怕關了城門,不得進城。重新湊足了錢,只等明日天亮,再派人過河去買。將應買的物事開了一單,和湊足的錢放在黃律的書案上。湖南的習俗恐怕走屍,須得有人坐守一夜。但是這進德齋,平日已是沒人敢住,這時更是有死人躺在房中,還有誰肯當這守屍的差使呢?大家你推我讓的,終沒一人肯擔任。大家便議出一個拈閹的辦法來,議定二十個人輪守。許多的紙團裡面,只有二十個紙團有「守」字。誰拈著「守」字的,再不能推諉。 易枚丞念兩度談話的情,本願意跟著守一夜,湊巧一伸手就拈著有「守」字的了。二十個人在一間房裡,哪怕就是妖精鬼怪的窟窿也決沒有再膽怯的。只是靜坐也不容易挨過一夜,就大家圍著一張桌子賭錢,徑賭到天光大亮才收了場。易枚丞拿了一手巾包散錢,想就書案上穿貫起來,走到書案跟前一看,笑呼著同伴說道:「怎麼說忘記買靴帽,這裡不是靴帽是什麼呢?」同伴的都過來,看了驚訝道:「這是怎麼說,豈但有靴帽在這裡,昨夜開的那一單要買的物事,不都有在這裡嗎?哎呀!這裡還有一軸挽聯呢!打開來看是誰挽的。」易枚丞幫著將挽聯打開來一看,見字體異常韶秀,聯語也天然韻逸,不是俗手所能辦。在下還記得易枚丞向我念的是: 獨坐無聊仗酒拂清愁花銷英氣 幾生修到有銀燈礙月飛蓋妨春 下款寫著「明月清虛之府」幾個字。裝殮後也就沒有什麼怪異了。 從此進德齋更無人敢住。直到光緒末年,改辦了高等學堂,將房房完全翻造,於今不僅沒有進德齋的名目,連嶽麓書院的名目也沒有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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