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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登雲(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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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百川到了這一步也只好獨自逃生。他心裡計算,逃往別處不能生活,只有周家口子的石泰長鏢局,有花槍王義和趙老平在那裡,不妨前去投奔他們。當下也不暇計及自己與王、趙二人有多厚的交情,人家肯不肯收留身犯重罪的要犯。從他家到周家口子有四百多裡旱路,破三日三夜工夫就走到了。喜得那時王、趙二人都在局裡,不曾押鏢出去。劉百川見面也不相瞞,照實將打死崔樂書的情形說了。王義說道:「像這樣的貪官污吏,打死了很好,也可以替那些被他敲詐了銀錢的人出口惡氣。你住在我這局子裡不要緊,無論哪條衙門裡差來辦案的人,不得我們親口答應,照例不能進局子辦案。你放心住下就是。不過這事只能對我兩人說,萬不能使這地方的人知道。暫且躲住些時,等待外面風聲略為平息,再作計較。」劉百川見王、趙二人如此仗義,不用說心中十分感激。 周家口子離劉家雖只四百多裡路,然一則因那時交通梗塞,消息也就跟著遲滯;二則因鏢局不似尋常人家,照例是一種庇護罪犯的所在。有這兩種原因,與劉百川同時動手打崔樂書的那些朋友,雖也逃到了別處,然不久多被捉拿了。幸虧都是些未成年的人,加以不曾承認殺官的事,又更換了瀘州府,只是打的打,關的關,馬馬虎虎的結了案。不過劉百川家裡,就為這場官司破產了。 劉百川在石泰長鏢局裡隱居了幾個月,不曾出門,自覺氣悶的非常難過。見王、趙二人押鏢出門,就要同去。王義巴不得多有一個夥計,好在路上照料照料,遂許可帶劉百川同走。劉百川就此做起二鏢師來了。王義的武藝是在北道上享大名的,每到高興的時候,也傳授一點兒給劉百川。是這般也跟著混了兩三年。 這次又押著幾十輛鏢車到山東去。一日走到封沛小蕩山底下,在趙大房飯店裡歇了。劉百川因連日天氣太熱,受了暑氣,忽然有些腹瀉起來。睡到半夜,起來到後院裡大解。這後院左邊便是關帝廟,廟裡有幾株數人合抱不交的大樹。此時天上月色正如懸掛一圓明鏡,晴空萬里沒有一點浮雲,樹影倒射在這邊後院地下,微風不動,枝葉都仿佛可以數算得清的樣子。劉百川一面蹲下身軀大解,一面無意識的望著地下樹影,覺得樹尖之上還有一點黑影,不似枝葉;又看不出是什麼東西。毫不遲疑的抬頭向樹上一看,只見離樹尖兩三丈高以上,儼然是一個和尚盤膝坐在空中,豎脊腆胸,動也不動一下。劉百川心想難道我肚瀉了這幾日,連眼睛都瀉昏了嗎?心裡邊是這麼想,邊用衣袖揩了揩眼睛,再仔細定睛看時,確是一個和尚坐在上面。只是太離遠了,看不清那和尚的面貌,覺得這事太稀奇了。也顧不得大解完結了沒有,連忙拽起小衣往那樹下跑去,卻被一道六尺多高的土牆擋住了去路。劉百川雖不會縱跳,但是喜得這土牆不高,急搬了兩塊石頭墊腳,翻過了土牆,立在那樹底下朝上一望,因被枝葉遮掩了,看不見天空。暗想爬上樹尖便不愁看不見了,遂使出十來歲時候在鄉下爬樹的本領來。剛向樹上爬了兩步,忽覺腿上有人拍了一下,接著就聽得很沉著的聲音說道:「你是什麼人,半夜三更爬上樹去幹什麼?」劉百川想不到下面有人,倒吃了一嚇。低頭看時,原來也是一個老年和尚,劉百川跳下地來,跑到旁邊,向樹尖上一看,已不見那和尚了。 地下的這個和尚,現出吃驚的樣子問道:「你這人瘋了嗎?這般慌裡慌張的看些什麼!」劉百川看這和尚的衣服身段,好像就是坐在空中的那個,隨口答道:「我是好好的人,怎麼會瘋?剛才坐在空中的那個和尚,就是你麼?」這和尚搖頭道:「空中如何能坐人,你不要亂講。」劉百川道:「你不用瞞我,我又不老了,兩眼分明看見你盤膝坐在空中,所以翻過牆來,正想爬上樹尖去和你談話,你卻已經下來了。」這和尚笑道:「你在這裡做夢啊,哪有這種事。我在這關帝廟住了好些時,也不曾見過有坐在空中的和尚。你姓什麼,此時已是半夜了,怎麼不去睡覺?」劉百川道:「我是周家口子石泰長鏢局裡的二鏢師,這回押了幾十輛鏢車上山東去,今日走到這裡忽害肚瀉,因此半夜起來大解,就看見你坐在空中動也不動。請問你貴姓,你這種本領肯收我做徒弟,傳授一點兒給我麼?」這和尚露出詫異的神氣說道:「你還是一位保鏢的達官麼?這倒看你不出。你既保鏢,武藝是不待說一定很高明的了,失敬之至。」劉百川連忙作揖道:「我於今雖是當了一個二鏢師的名目,實在並沒有當二鏢師的本領。完全是花槍王義、趙老平兩位師叔重義氣,格外周全我,借此混一碗飯吃。」這和尚滿面笑容說道:「花槍王義麼?這人我也久已聞他的名,是一個歡喜交結的好漢。他於今也押鏢到了這裡麼?」劉百川聽和尚說知道花槍王義,不由得十分歡喜答道:「王義、趙老平都來了,就住在隔壁趙大房飯店裡。請問你的尊姓大名,我立刻就回去叫他們過來拜訪你。」這和尚從容搖頭笑道:「用不著這麼辦,我等做和尚的人本來是沒有姓氏的,不過我這個和尚與尋常的和尚不同。尋常的和尚是出家和尚,既出了家自然不要俗姓了。我是在家的和尚,因此還是姓楊。」 俗話說福至心靈,也有道理。劉百川平日是個心粗氣浮、不知道什麼禮節的人,此時心裡明白了,覺得不容易遇到像這樣有本領的人,既是遇著了就不可錯過,應拜他為師,學些本領才好。心裡一這麼著想,立時就換了一副很誠懇的神氣說道:「我今夜有福氣遇著了楊老師,這是非常難得的事,千萬要求楊老師可憐我,收我做個徒弟,教我一些兒本領。」說時就拜了下去,楊和尚連忙伸手扶起劉百川笑道:「說哪裡的話,我有什麼本領教給你,你終日和花槍王義在一塊,還怕學不到本領嗎?」劉百川道:「花槍王義的本領雖好,但是他有他的正事,哪有閒暇工夫教我呢?並且我雖承他兩位師叔看得起給一碗飯我吃,然我終日只是懸心吊膽,不得安逸也不好練武藝。」楊和尚問道:「這話怎麼講,平白無故的要終日懸心吊膽做什麼呢?」劉百川道:「我知道你是和神仙一般的人,我的事不用瞞你。我是因為在家鄉地方打死了人,於今逃命出來。那件命案不了結,我不能回去。」楊和尚問:「打死了什麼人?」劉百川便將打死崔樂書的事,從頭至尾說了一遍道:「這碗保鏢的飯,我不但沒這本領,夠不上久吃。就是有這本領,我也不情願久吃。武藝是我歡喜練的,只苦沒有好地方去,不得好師傅教,今夜既遇了楊老師,我絕不能不求你收我做徒弟。我甘心一輩子在你跟前伺候。」楊和尚道:「我不是能收徒弟的人,你也不是能做我徒弟的人。這話請收起來不要再提了罷。天氣也不早了,快回去睡覺,我也就要睡了。」 劉百川哪裡捨得走呢?正要再叩頭請求,只聽得花槍王義的聲音,在土牆那邊說道:「百川,百川!你無端跑到那邊去做什麼?害得我哪裡不找到!」劉百川見是王義找來了,好生歡喜,幾步跑到牆跟前說道:「快跳過牆來,見見這位楊老師傅,他說也久聞你的名呢。」王義是能高來高去的,聽了劉百川的話,只一跺腳已跳過牆這邊來了。劉百川匆匆將大解時看見空中有人坐著,及楊和尚對談的話,說給王義聽。王義不待說完,即哎呀了一聲說道:「照你所見的說來,不是別人必是直隸楊登雲老師無疑。我雖沒見過面,然早已聞他的名,如雷灌耳。立在那邊樹下的就是他麼?」劉百川點點頭。王義已緊走上前抱拳說道:「楊老師傅可就是直隸的楊登老麼?」楊登雲合掌應道:「不敢當,貧僧俗姓楊名登雲。」王義行禮說道:「江湖上提到楊登老的威名,誰不欽敬,誰不讚歎!不過大家談論起來,都恨無緣與登老親近。我今夜得在這裡拜見,真可算是三生有幸了。登老此刻就住在這廟裡麼?」楊登雲忙答禮說道:「貧僧居處沒有一定,這回因到小蕩山采藥,暫借這關帝廟小住些時,采完藥就得走了。」 劉百川插嘴將要拜師的話,對王義說了道:「我不打算練武藝便罷,既打算練武藝,遇了這樣有飛天本領的師傅,我還不拜師再去哪裡找師傅學武藝呢?我於今是個無家可歸的人,練成了武藝我方有生路,練不成武藝不能謀生,就只死路一條。他老人家若定不肯收我這個倒楣的徒弟,我的武藝也不練了。不練武藝將來不凍死就得餓死,與其日後凍死餓死,落得人家罵我沒有出息,倒不如此刻為求師不得,情急而死好多了。請師叔代我向他老人家求求何如?」王義即對楊登雲說道:「這小子說的話登老也聽得了。他現在的境遇委實可憐。我把他留在左右,也就是為見他無路可走。這小子心地很仄,登老若必不肯收他,他真個死了也太可惜。我與他初學武藝的師傅是知己的朋友,此刻我那朋友已經死了。我看在死友的情分上,情願幫助他幾十串錢,不教他以衣食等費用累登老。」楊登雲道:「不是貧僧怕受拖累,不肯收他做徒弟。實在是因看他的骨格太差,不是載道之器。無論有什麼好師傅,也不能造就他成一個人物。白費精神,白費氣力,彼此都討不了好,又何苦多此一舉呢?於今他既這麼誠心,王大哥又代他請求,我再不肯也對不起王大哥了。暫時且收了他再看。不過我有幾句話,得事先交代明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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