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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章 老福田演說社會學 黃文漢移情少女花(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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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黃文漢問那女學生是否福田英子的親戚,福田英子答道:「她是我的姨侄女兒。她母親是我的胞妹。她姓齋藤,名叫君子。她的父親多年亡過了,她一個哥子在文部省(教育部)辦事。她家中就只她母女兩個,連下女都沒用,炊灶都是她母親親自動手。」 君子見福田英子說她的家事,羞得低著頭,只管用手在下面扯福田英子的衣,教她不要說。福田英子不知道君子什麼用意,回過頭問她:「做什麼?」 君子低聲說道:「我家裡的小氣樣子,說給黃先生聽了,怪難為情的,你老人家不要說了罷!」 福田英子聽了,哈哈笑道:「你家裡什麼小氣樣子,說了難為情?我說的正是你家裡的好樣子!黃先生不是講浮華的人,聽了必是贊成的。我家中也不曾請下女,家中的事情哪一樣不是我和你嫂子做?你的媽當你父親在日的時候,他也曾呼奴使婢,那時我就嫌他太不講人道,不大和他往來。及至你父親死了,你常來我家裡,聽了我的學說,見了我的舉動,才知道同一樣的人類,彼此都應該存個哀矜憐恤的心思。不得強分貴賤,仗著自己手上有錢有勢去驅使人家,將人家當牛馬。你要曉得,社會的階級一不平等,就是肇亂的禍根子。你年紀小,不曾多讀世界各國的歷史。你將來讀了,就會知道世界各國自立國以來到於今,沒有不是經過幾十次禍亂的。尋它那禍亂的根由,無一次不是因政府壓迫國民太過,國民忍苦不堪,沒法,群起來反抗政府。一次反抗不成,犧牲許多生命。政府得了勝利,更加壓迫得厲害,便激起二次反抗。二次不成,便有三次,三次不成,便有四次。各人拼著流自己的血,非將那殘暴政府推翻不可,終久必然是國民得了勝利才罷。但是,人類有一種劣根性,就是想不做事,專吃安樂茶飯。世界上最會吃安樂茶飯的,只有做官一途。每日只是伸著手問國民要錢,不拿錢來,便又用他的壓迫手段了。所以第一個殘暴政府推翻了,第二個殘暴政府又出現了,又淩逼起國民來。國民自是不服,又得大鬧起來。世界各國的歷史都是如此。所以有知識、有眼光的豪傑,一眼看穿了這肇禍的根子,於是『共和國』的名詞就產生於世界。這『共和』兩個字是專一與專制作對的。就是不許政府有施行壓迫手段的權力。」 福田英子說時,指著黃文漢道:「像他們中國,就是想剷除這禍亂的根苗,所以改建共和國,於今已是四年了。共和國家決不能容專制人物。袁世凱做專制總統,你看他們國民如何反對的。於今又要打仗了!」 君子聽了,似懂非懂的問道:「已經改了共和,為什麼還要打仗?袁世凱一個人專制,大家都不專制,他如何過得四年?」 福田英子望著黃文漢笑道:「所以我不肯呼奴使婢,就是大家不專制的表示。」 黃文漢歎道:「果能大家不專制,世界各國都無從發生兵戈的問題。」 福田英子道:「不能大家不專制,就是大家不能克制各個人的私欲。世界各國所推崇的英雄豪傑,他做的事業就是能擴張他的私欲。將一般人的私欲都吸收起來,越是能擴張得範圍寬!」,越是吸收的人多,越是崇拜的人多。崇拜的人一多,他的私欲越擴張,專制性便越發達。我常說歷史上推崇的英雄豪傑是私欲做成的。一國有了一個這樣的英雄豪傑出世,他一天不死,世界便一天不得安寧。昔日的拿破崙,今日的威廉第二,都是吃人不吐骨的魔王。我也不知道世人都推崇他做什麼?人類的性質實在不可思議,從來是這般是非顛倒。」 黃文漢笑道:「是非並不顛倒,推崇他們的,都是為要擴張他自己的私欲,而力量不及,就是你老人家說的,被他們吸收去了。並不是推崇人家,實就是推崇自己。便是敝國弄成今日這樣非驢非馬的局面,就是各個人的私欲沒有個範圍,越擴張越想擴張,說起來徒亂人意。敝國幾千年前的哲學家莊子早就說破了:『聖人不死,大盜不止。』像你老人家這樣躬行實踐講平民主義的,一國之內能得幾個人?無怪人家欽仰。」 福田英子笑道:「一有要人家欽仰的心思便壞了。人類相處『本應如此』,在我這學說裡面,謂之『本人』,就是本來面目之人的意思。照著本來面目做去,沒有討好的心,沒有成功的心,始終如一,到死的那一日為止。」 黃文漢問道:「『沒有討好的心』,我知道。『沒有成功的心』,這話怎麼講?」 福田英子道:「『沒有成功的心』這句話,很易懂,倒是『沒有討好的心』這句話,恐怕未必懂得。不是我說黃先生聰悟不及。黃先生不大研究我這種學說,只怕有認錯了的所在。」 黃文漢點頭道:「請你老人家明白說給我聽。」 福田英子道:「『沒有成功的心』,是因為本沒有成功的日子。古來聖賢所做的事,都是人類應做的。並且他一生還不曾做到人類應做的事的十分之幾。我們平心和古聖賢比較起來,還不知要差多少。所以永遠沒有成功的日子,自然不能有『成功的心』,這道理很容易知道。至於這『討好的心』,就難說了。造物生人,本各人賦了各人的本能,初無待於第二人或第三人的提攜、保護。這人既與這世界生了關係,他自有其立足之地,自有其為人之格,不容有第二人與第三人來侵犯。若第二人或第三人無端的去侮蔑他,固是侵犯了他的立足之地,侵犯了他為人之格。就是無端的去保護他,去幫助他,也是侵犯了他的立足之地,侵犯他的為人之格。講我這種學說的人,無端的侮蔑人家,是不會有的,就只怕矯枉過正,無端的去保護人家,幫助人家。這保護人家、幫助人家,其罪過與侮蔑人家相等。所以不可有討好的心思。」 黃文漢道:「然則你老人家何以說要哀矜憐恤人家哩?」 福田英子道:「我所講的哀矜憐恤,就是不奴隸牛馬同類,使人不得為人。人與物之比較,自是人為貴。人因物而不得為人,所失者重,所得者輕。人昧於輕重之分,甘為物而自趨於牛馬奴隸之域,我們應該存哀矜憐恤他的心思,不再引誘他趨進不已,使他自己去改趨向,仍得複他的本人。我絲毫沒有討好的心思在內。」 黃文漢問道:「依你老人家這樣說,譬如在嚴冬的時候,途中遇了一個裸體的乞丐,凍得他縮瑟不堪的向我乞錢,我應給錢他不應給錢他哩?」 福田英子連搖頭道:「萬沒有給錢的道理。他自己不知道人格可貴重,而要享這無義務的權利。你一時姑息之愛,便永遠喪失他回頭趨向人道的決心。而你這一時的存心,已下了牛馬同類的種子。牛馬尚不享無義務之權利,你奈何以待非牛馬者待同類?這一時姑息之心,就說是絕無人道亦無不可。」 黃文漢道:「依你老人家的學說,是眼望人餓死凍死,也不能去救他一救。是人類相處,簡直無絲毫相愛的心了。」 福田英子笑道:「黃先生你弄錯了。我這種學說不是要我一個人講的,是要大家講的。大家不忘記自己的本能,本來自有立足之地,無待於人家提攜保護。望人家提攜、保護是有意不自立,有意喪失他自己的人格。那他們要凍死、餓死,也是他有意要凍死、餓死的。便望了他斷氣,也只有歎息他這人丟了人類的路不走,走入畜牲道,以至弄到這樣的結果罷了。若有一個人,在這人要凍死、餓死的時候,伸手去救他,世界上就又要多幾個走畜牲道、望人提攜保護的人。所以我說萬沒有給錢的道理。」 黃文漢聽了,不覺毛髮悚然,也不再問了。 一時貪著說話,不覺已到六點鐘。福田正平的女人開了飯出來,黃文漢起身告辭。福田英子留道:「黃先生何妨就在這裡胡亂用一點?不過我吃的是麥飯,只怕黃先生吃不來。」 黃文漢平生只聽人說過有麥飯的名詞,不獨沒有吃過,並沒有看過,倒想見識見識。加之有如花一般的君子在座,心想多和她晤對一刻是一刻的幸福。見福田英子這樣說,便仍坐下來笑道:「你老人家說哪裡話,沒得折死我了。你老人家和君子小姐都吃得來,我哪有吃不來的?」 說時拿眼睛瞟著君子。君子坐在福田英子背後,聽黃文漢說她吃得來麥飯,又拿眼睛瞧她,便望著黃文漢皺著眉搖頭,以示吃不來之意。黃文漢看福田正平女人送來的菜,一小碟蘿之外,就只有幾片紫菜,一方寸鹽魚。 心想福田英子的儉德,也就可風了。一會兒福田正平女人端了一桶飯出來,將三個食案分給三人,盛了三碗麥飯。福田英子向黃文漢說了句「對不住,沒有供養」,便端起麥飯往口裡扒。 黃文漢看了這又黃又黑的麥飯,不知道是種什麼滋味,端起來略就鼻端聞了一聞,覺得一股生腥氣刺鼻孔,一些兒飯的香味也沒有。不敢露出吃不來的樣子來,舉起筷子只管往口裡扒。這東西作怪的很,由黃文漢只管扒,喉嚨裡就像有東西堵住了似的,死也不肯下去,塞在口裡,打得口舌生痛。黃文漢只得停了箸,慢慢的咀嚼,用唾沫潤了半晌,奸容易吞了下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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