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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章 哭金錢以恕道論人 偷衣服仗膽量脫險(1)


  話說大鑾說到能否設法的一句話,忽然流下淚來。許先生和黎謀五見了,都吃了一驚。連問怎麼講?大鑾從袋中摸出手巾來,揩了眼淚,長歎一聲道:「我因為明日想回上海去,恐怕沒有盤纏走不動,所以不禁心中悲痛起來。」

  許先生道:「沒有盤纏,大家設法就是。這點小事,也悲痛什麼?你平日很豪爽的人,怎的忽然婆婆媽媽起來?我看你今日的舉動大異尋常,或是在哪裡受了什麼刺激,不妨說出來,大家商議商議。」

  大鑾搖頭道:「今日並沒受什麼激刺,不過因我怕明日沒有錢,就聯想到我們窮苦同志中,有一大半就是因沒有錢失了節操。平心論起來,他們那些人在國內有差事的時候,能拼著命不要,和袁世凱反抗。即亡命到了日本,心中豈有不恨袁世凱入骨的?縱說不恨,也決不會忽然和袁世凱表同情,這我是敢斷言的。無奈他們逃亡的時候,身邊既沒有多帶錢,到了日本,又沒處設法。而一般沒天良的首領,都腰纏數萬貫,嬌妻美妾的擁抱著,進一次三越吳服店,動輒就是買一千八百。若是窮苦同志想問他借幾塊錢開伙食帳,他便硬說沒有,休想他放鬆半點。窮苦同志受逼得沒法,想歸國去,又是通電緝拿的,跳出國門,即枉送了性命。活活的教人餓死,世界上恐怕沒有這種人。到這樣山窮水盡的時候,何能責人家不該投降!但是這種苦衷,平日以忠厚待人的,才能替他們原諒。現在的人,拿著嘴巴說人家的本事都是好的,『餓死事小,失節事大』的話,誰不會說?但是自己到了饑寒交迫的關頭,不見得不比以前被他說的人更卑污得厲害。總而言之,說來說去,都是為少了幾個錢,做出許多敗名辱節的事來。我想起他們失腳的人,安能不傷感!托人介紹,勞神費力的鑽到蔣四立那裡,發誓填願書,打手模,種種喪失人格的手續,都得經過,一個月能得幾個錢?好好的漢子,忍心去做這樣丟臉的事,就為的是一個窮字。最傷心的就是袁世凱那老賊,專一用這種卑劣手段對付國人,把國民道德破壞得一點根株沒有。試看他手下,哪有一個好人?這樣政府做國民的模範,不是一時之患,乃是萬世之患!我是決計不在東京住了。此後盡我的能力,能將袁世凱手下的一般狐群狗黨斬除一個,中國即少了一個製造惡人的模型。若自己沒有能力不中用,死在敵人手裡,也就罷了。我時常拿著湯卿謀『存時時可死之心,行步步求生之路』的那兩句話當座右銘。就從今日起,實實在在的做去。明天是一準回國的了,許先生能替我設法,我非常感激。我明早定來先生這裡拿盤纏就是了。」

  黎謀五聽了大鑾的話,又見大鑾英氣勃勃,連連點頭歎息說道:「許先生恐怕沒有多錢,看能籌得多少,若短得不多,我手上這戒指,可以換十七八塊錢,湊起來到上海是夠的。」

  許先生料定大鑾今晚必去刺蔣四立,要阻攔知道是無效的。不阻攔罷,日本的警察厲害,十有九逃不脫。拿著大鑾這樣的一個少年英雄,去和蔣四立拼死活,實在可惜!這話得和黎謀五商量,看他有什麼主意。想罷,起身向黎謀五道:「和你老人家有句說話,請到這邊來。」

  說著走到外面廊簷下。那雨更下大子,只見下女提著酒壺,擎著紙傘,冒雨跑了回來。

  大鑾接著也不燙熱,替陳夫人斟了一杯,便自斟自飲起來。許先生引黎謀五到廊簷下說道,「你老人家今日看大鑾怎麼樣?」

  黎謀五道:「沒有旁的怎樣,不過覺得他好像心中有放不下的事似的。」

  許先生點頭道:「對呀,我也覺得他是這樣。他從前屢次對我說起蔣四立,憤憤不平的定要下手他。我知道他的性格不好,怕他鬧出亂子來,關係太大,總勸他教他不必計較。他也就聽我的話,相安下來了。雙十節的那一日,我在會場上,有人告訴我說蔣四立今日在松本樓開籌安分會成立會。我回來對他只泛泛的提起,並沒有說真切,他便氣得眼睛發紅,說要送蔣四立回娘家去。我看他已是決了心的樣子,沒有十分阻攔他。他自那日去後,直至今日才到我這裡來。平常是間不得兩日,定要來看我的。今日來了,又是這種情形。他從不鬧酒喝的,有長輩在跟前,他尤不肯多喝。今日忽然是這樣轟飲起來,又說明日要回上海去。他的事我最知道,他也從不瞞我的,豈有要到上海去不和我商議的道理?平日隨便一點小事,就是做一件衣服,都得來問問我。今日偏不肯說明,這不是奇怪嗎?」

  黎謀五聽了笑道:「不用猜了,一定是要去幹那件事。也好,死生有命的,難得有這樣的一個少年英雄出來,為我們亡命客爭臉,死了都值得。蔣四立本不足輕重,他做的事足輕重。東京為民党人物聚會之所,任這東西在這裡橫行,目空一切,日本人都瞧我們不起。我久想弄死他,因為我自己沒這能力,又沒有千金來募勇士,不肯說這空話,打草驚蛇。既大鑾有這般勇氣,這還了得,萬不可說出冷話來,餒於他的氣。等我去說穿他,敬他幾杯酒,壯他的行色。」

  許先生聽了,也連連點頭道:「不錯。」

  黎謀五轉身回房,見大鑾正逗著許先生的女公子在那裡玩笑。女公子扭著大鑾要去買人形。大鑾見黎、許二人進來,便止了嘻戲,抱女公子坐著。黎、許二人入座,黎謀五開口向大鑾笑道:「我和許先生之為人,你必然也有些知道。你今夜想幹的事,我二人已猜著八九成了。這事我二人早就應幹的,只因為許先生是個羸弱的文人,我更老無縛雞之力,才一任那東西在這裡肆無忌憚。你能立此意志,我二人心中不但歡喜,而且很感激你能替我們亡命客爭臉。使國內國外的人士聽了,也知道我們民黨中還有人。附逆的自然害怕,就是袁世凱聽了,也未必不膽寒。這事關係重大極了,你何必在我們跟前秘密,不大家商量一個妥善的方法去做?許先生是你最親密的人,難道還疑心到老朽嗎?」

  大鑾聽了,神色自若的笑道:「不是我有意的秘密,實因這事無商量之必要,說出來,徒然使兩位老先生擔憂,于事情毫無補益。既老先生關心到這裡,我也沒有什麼不可說。我此刻都準備停當了,只等十點鐘以後,人家都睡盡了,就去下手。那畜牲的住宅附近道理我都探得很熟。只那巷口有個警察的崗棚,出來有些礙手。可惜沒有第二條路可以出進。」

  許先生問道:「你用什麼東西去刺他?這東西靠得住麼?」

  大鑾點點頭道:「新買來的手槍,很靠得住的。」

  黎謀五要看,大鑾從洋服下衣袋裡拿出來,起身關好了門,退了子彈,遞給黎謀五。黎謀五看了給許先生,許先生隨手交還大鑾道:「你快些·收起罷,若被下女看見了不妥。」

  大鑾接了,仍舊將子彈裝上。許先生的女公子不知道是什麼,只覺得好玩,跳起來問大鑾要,陳夫人叱了幾聲才罷。大鑾重複入席,黎謀五斟了一大杯酒,送給大鑾道:「老朽代表民党奉敬一杯,以壯行色。」

  大鑾連忙起身接了,一飲而盡。又斟了一杯道:「這杯是老朽預祝你成功的酒。」

  大鑾也謝著喝了。許先生見大鑾的酒實在喝得不少了,恐怕他醉了不辨路徑,便笑說道:「我本也要敬兩杯,惟恐喝多了誤事,不是當玩的。這兩杯酒,留到明早慶祝成功的時候痛飲罷!」

  大鑾也謝了。陳夫人叫下女來,撤了酒換飯來,都胡亂用了一點,陳夫人自幫著下女收拾碗盞。

  大鑾和黎、許二人坐著閒話,所議論的,無非是蔣四立的醜史。外面的雨,一陣大似一陣的下。大鑾笑道:「這畜牲今日合該命盡了,雨越下得大越好。此刻大約已有十點鐘了。」

  黎謀五掏出表來看道,「剛剛十點鐘。」

  大鑾起身,披了斗篷笑道:「我去去就來,大約不要一個鐘頭。萬一出了事,我進了監獄,二位萬不可來探望我。」

  黎謀五連忙插口道:「哪有這等事。不要一個鐘頭,定要回的,我就坐在這裡等你。」

  大鑾笑了一笑,也不答話,辭了眾人,套上長筒靴,沖著暴雨走去了。走了好遠,黎、許二人還在房中聽得靴子聲響。二人相對太息了一會,都默默無言,只懸心吊膽的,希望剛才那種靴子聲響回來。一點鐘容易過去,看看到了十二點鐘,雨仍是下得緊急,哪有一些兒靴子聲響呢?只急得兩個人搓手跌腳蹉歎不已。許先生與大鑾情厚,想起他那樣英勇少年,若為一個蔣四立送了性命,豈不可惜!這一去兩個鐘頭還不回來,不是出事是什麼?我知道日本警察是最厲害的,在世界上第一有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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