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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寫名片呆子出風頭 爭體面乖人辦交涉(2)


  大家聽了,雖都知道黃文漢的外交手腕是最靠得住的,但是不知道他這氣將怎生出法,因都知道胡莊也是個能幹的,看他也笑著點頭,已贊成黃文漢的辦法,大家便又高興起來。程中奇的戲本來唱得好,又會拉胡琴。他今日知道人多,必然有人要唱戲,已隨身帶了胡琴來。見眾人已決議再鬧,都有些少年好事的性格,便也喜不自勝的拉起胡琴來。座中很有些人能唱戲,胡莊拿了口小皮箱,用火筷子敲著做鼓板,倒也鏗鏘可聽。羅福、張全、黃文漢、程中奇、胡莊是不待說,各人要唱幾句,就是與本書無關係,不便將他姓名寫出來的人,遇了這種場合,也都要伸著脖子喊幾句。

  旋唱旋吃喝的鬧下去,直鬧到六點多鐘。酒菜都完了,黃文漢的興致還沒有盡,重新提議,每人再加五角錢的份子,投票公舉了兩個人,去買辦酒菜,唱鬧仍是不停。左右鄰近的老少男女,都不知道今日這家中國人幹什麼,也有找著下女打聽的,也有攀著窗戶看的。黃文漢見有人來看,興頭更高了,停了中國戲不唱,高唱起日本歌來。才唱了幾聲,外面看的人更多了,幸窗戶朝著空地,看的人雖多,不至將道路擁塞。

  黃文漢有意賣弄精神,警察聽了,多忘了形,跟著一大堆的人向窗戶只擠。日本的警察到底有威信,看的人起初見後面擁擠得很,誰肯放鬆一步?後來回頭一看是個警察,都嚇得將頭一縮,向兩邊讓出條路來。警察趁著當兒,挺了挺胸,大踏步走近窗戶,探頭向裡面望了一望。黃文漢正唱得不住口,警察便偏著頭,不住的用靴底在沙地上踏板。圓子靠著黃文漢坐了,忽抬頭見窗眼裡露出半頂警察的帽子來,只嚇得芳心亂跳,悄悄的說給梅子聽:「警察來了。」

  梅子望著發怔道:「警察來做什麼?我們這裡人多,怕他嗎?」

  圓子知她不懂事,等黃文漢唱完一支之後,暗暗的指給黃文漢看。黃文漢醉眼矇矓的,疑圓子看錯了,起身走近窗戶來看。房中十多人也有看見的,也有沒看見的,見黃文漢起身,只道窗戶外又有什麼變故,也都起身向窗戶撲來。警察正聽得出神,見忽住了口,再抬起頭來向裡探望,只聞得一股酒氣,沖鼻子透腦筋而來。黑壓壓一群人的眼睛,都張開如銅鈴一般,望著他亂瞬。知道來勢不好,便裝出嚴冷的面孔,回身驅散眾人,一步一步的拖著佩刀走了。

  黃文漢忍不住笑起來。房中的人都覺得意,又拍手大笑了一會。買辦酒菜的已回來了。大家奔入廚房,洗的洗,切的切,在鍋裡轉一轉,半生半熟的,只要出了鍋,便搶著端出來,各撈各的,杯筷碗碟,碰得一片聲響。只急得在廚房裡的人都高聲大叫「慢些吃」。梅子、圓子見了,笑著走到隔壁房間去,怕他們借酒發瘋。鬧了好一會,廚房裡工夫才完了。大家重整旗鼓,又猜拳的猜拳,唱戲的唱戲,繼續鬧到九點多鐘,實在都鬧得馬仰人翻了。正要收科,黃文漢忽聽得下女在廚房裡好像和外來的日本人說話。連忙起身輕輕走到廚房裡一聽,只聽得下女說道:「我家主人正在宴客,此刻的酒,都有十成醉意了,先生要會他,請明日來罷!」

  外面的日本人答道:「你才無禮極了!我要見你的主人,你去通報就是,你何能代你主人拒見賓客?我姓久井,是個法學博士,同來的這位是帝國大學的學生。你快出去通報你家主人,非見不可。」

  黃文漢聽得,暗暗點頭,果然有開談判的人來了。即抽身回房,叫胡莊的下女去將胡莊家的客廳收拾,送煙茶過去。廚房裡的下女回來人不掉,只得進來,想告知劉越石。黃文漢不待她開口,便揮手道:「你去對來賓是這樣說:我家主人很抱歉,因自己的房間不清潔,不敢請二位進來,特借了隔壁的客廳,請二位過去坐坐,我家主人就出來領教。」

  下女應著是去了。黃文漢整理衣服,教劉越石拿張名片出來,往身上揣了,向眾人道:「你們只管唱戲吃酒,我去會會他們就來。」

  說著,從後門走過去了。眾人都捏著一把汗。胡莊心中雖較眾人有把握,然因來的有個是法學博士,總不免有些怕錯了不當耍,便對眾人說道:「諸君喝酒的只管喝酒,唱戲的只管唱戲,我去替老黃幫著辦交涉,諸君卻萬不可也跟往那邊去。交涉辦完了,自然一字不遺的說給諸君聽。若諸君等不及要聽,都跑到那邊去,在我那客廳前後鬼鬼祟祟的說笑。那時諸君自以為說話的聲音很小,我和老黃在裡面聽了,怕小鬼笑話,必覺得諸君的聲音如打雷一般。到那時心中一急,什麼充分的理由也說不出來了。偷聽是萬萬使不得的!」

  眾人都答應「曉得」。胡莊也理了理衣服,從後門過去了。

  再說黃文漢到胡家,問下女,說二人已在客廳裡坐了。黃文漢從身邊拿出幾角錢,叫下女趕急去買幾樣日本的好點心來。胡莊用的這下女,很費了些精神請來的。十三四歲的時候在什麼子爵家裡當小間使,因為子爵很歡喜她,子爵夫人便不願意,借事叫她母親領回家。今年十九歲,從子爵家出來,四五年都是在富貴人家當子供守(帶小孩子)。胡莊是吊膀子吊著了,勞神費力挖了來,在上林館住了幾日,不妥當,才搬到代代木。表面上是下女,其實就是姘頭。這下女因在富貴人家住慣了,很知道些禮節,說話更是與普通下女不同。因胡莊的舉動與日本的紳士相近,房間又清潔富麗,所以她還住得來。若是平常的留學生,她也看不上眼。

  閒話少說,黃文漢交了錢給下女,故意挺著肚子,仰著面孔,慢慢的搖進客廳,據著主位,賓主對行了禮。黃文漢拿出劉越石名片來,遞到二人面前,先笑了一笑,開口說道:「承二位枉駕,到一百十七號,想會那房裡的主人。那房裡的主人抱歉得很,今日因高興,略飲了幾杯酒,有些醉意,恐開罪珍客,不敢冒昧出見,特用他自己的名片,托我出來,向二位道歉,並領教二位的來意。這房裡的主人和那房裡的主人都是至好,所以借房間歡迎。」

  二人先進門見下女接待禮數周到,看客廳裡陳設堂皇,知道此中有人,已存了個不敢輕視的心思。

  見黃文漢出來,舉步起坐,都很像日本的武士道,說話又伶牙俐齒,聲音更非常沉著,將叫門時的勇氣早奪了八九。看了看劉越石的名片,連忙各人從各人袋中摸出張名片來,遞給黃文漢。黃文漢接了看,那五十多歲穿和服的名片上,印著「法學博士久井玄三郎」的字樣;那三十來歲穿帝國大學制服的名片上,印著「齋藤虎之助」

  五個字。黃文漢看了,放在一旁,也從懷中拿出自己兩張名片來,一人分送了一張。久井開口說道:「貴友劉先生在此地住了幾個月,我住在咫尺,平日不來親近,已覺失禮。今日來又在夜間九十點鐘的時候,尤為不敬,還要求黃先生代為恕罪。」

  黃文漢見久井說話很客氣,便極力的謙遜了幾句。

  久井接著指了指齋藤說道:「齋藤君是我的舍親,家住在和歌山,到東京來讀書,很是不容易。帝國大學的功課,先生大約是聽人說過的,比別的大學大是不同,一切都認真得很。在外面不肯用功的,必不得進去。在裡面讀書的,稍不用功,就得落第。落第這句話,在敝國人聽了,很是不體面的一樁事。愛面子的人家,若聽說子弟在學校裡落了第,父兄有氣得將這落第的子弟驅逐出去,不許他歸家的。

  「而一般顧面子的子弟,有因害病耽擱了課,或是腦筋不足做不好功課,不得已落了第的,恐怕親友笑話,每每有急得自殺的,敝國雖是成了這樣的一種習慣,實在也是因父兄送子弟讀書不容易,國家盼望造就人才的心思迫切,兩方面逼起子弟向學。即如齋藤君,他家住在和歌山,拿著父母的錢到東京來讀書,豈是容易!兢兢業業的進了帝國大學,齋藤君在和歌山的名譽,就算很好了。

  「誰人不知道他再過一兩年出來,是穩穩當當的一個學士?但是人家都是這般期望,他自己也得想想,這帝國大學的學士可是這般容易到手的?想這學士的學位到手,必得用一番苦功。既要用功,第一是要個清淨所在,使耳目所接觸的沒有分心的東西,然後用功才用得進去。齋藤君因為要圖清淨,才特意寄居在捨下,情願每日上課多跑幾裡路。齋藤君這一番苦心,黃先生想必也是贊成的。」

  說到這裡,仰天打了個哈哈。

  不知黃文漢怎生回答,且俟下章再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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