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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罵父親浪子發奇談 鬧脾氣軍人亂闖禍(3)


  劉雄業笑道:「那牌子不是東照宮的,是東睿山寬永寺的榊牌。並不是說有兩個大獅子,你認字也不認清楚,這『師』字,哪是獅子的『獅』字?」

  劉文豹聽了,才恍然大悟,將一肚皮圖報復的氣消了。

  這日十月廿九日,劉文豹請了同鄉的幾個小亡命客在源順吃酒,偏偏遇了胡女士與王甫察。他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無賴,什麼野蠻事幹不出?當下弄得胡女士一團糟走了,一干人都非常得意。重整杯盤,大家又開懷暢飲,議論胡女士的事。忽聽得第一張桌上吃酒的人大鬧起來。

  一個人拍著桌子說道:「你們都講胡蘊玉不好,我偏不服!你們只知道責備人家,全不想想自己。你們說胡蘊玉不好,說來說去,只是說她喜歡偷人,歡喜出風頭,捏造著一些有影無形的話,有意來糟蹋她。你們憑良心想想,她歡喜偷人,是關她一個人私德上的事,與社會國家毫無關係。你們不贊成她,不給她偷就是了。你們都是些有點身分的黨人,請你們各人捫心自問:在座的人,誰是平生不二色的?男子狂嫖闊賭,沒人過問。一到女子身上,便打齊夥攻擊起來。

  「中國的習慣雖是男子權重,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的,然只能對於那一種不能自立的女子。她終身靠著丈夫養活,不敢失丈夫的歡心,男子才敢拿出那專制的架子,將女人拘束得和囚犯一樣。不然,有什麼理由說女人有服從男子、世守不渝的義務?胡蘊玉的知識足能自立,又不曾正式和人結婚,她要暢遂她自己的欲望,和愛嫖的男子一樣,法律上的自由,誰能說她不好?至歡喜出風頭,更是尋常之事。現在的人誰不愛出風頭?幾多令人肉麻的事,都是鼎鼎大名的政客幹出來圖出風頭的,也沒見你們罵他。

  「我說句刺你們心的話:你們自問,誰沒有想出風頭的心思?能力薄弱的,不知道怎麼出法罷了。三代以下,惟恐人不好名。出風頭,就是好名一念,有什麼可批評的?大家戴著鬼臉子哄哄罷了,都是打渾水捉魚,說什麼張三腿長,李四手短?並且鳴鑼聚眾的來攻擊一個胡蘊玉,也就自視太小了。我並不認識胡蘊玉,只聽她演過數次說。很虧她十幾歲女孩,能這般口齒伶俐,任是什麼議論,都能自圓其說。中國像她這樣的女子也就不可多得。大家扶持她些才是,何必都是這般捕風捉影的糟蹋她!」

  說到這裡,便有一個質問的聲音道:「胡君的話不錯。不過說我們是捕風捉影的話,那就是胡君愛護胡蘊玉的心太重了。我們耳聞的,不能說靠得住;親目所見的,難道也是捕風捉影嗎?我們與胡蘊玉有什麼仇隙,定要故意的來糟蹋她?公是公非,自不能磨滅。胡君曾聽誰人說過胡蘊玉一個好字?世人都不說她好,只足下一人,任是如何愛護她,只怕於她也不能發生甚效力。」

  只聽那人厲聲答道:「你這話錯了!我且問你:『親目所見的』,胡蘊玉若與你沒有私情,她的不法行為必不能使你親目得見。若因她與男子同起同坐,即指定她與這男子有苟且,恐法律上也不能這般武斷。難道胡蘊玉和男子調情,或和男子同睡,被你撞見了嗎?你親目所見的是些什麼?我於今不特不替胡蘊玉辯護這些事之有無,姑認定都是真的,于胡蘊玉也無大損。我倒替我們男子抱愧,年紀輕生得齊整的人,都被她嫖了去。我說這話實未免輕薄,然我們男子,都是自家輕薄自家,趕著胡蘊玉拍馬屁。她一個年輕女子又沒有拘束,何能把持得住?乃至失身,我們男子又不知道給自家留體面,悠悠之口,只管將她破壞,以發揮我中國人的罵人特性。

  「我平日對於罵胡蘊玉的人都不置可否,因為她自己先不尊重她自己的人格。我無話可和她說。剛才親見胡蘊玉受辱,你們又鳴鑼聚眾的攻擊她,我看了不過意,才說出這番話來。你們莫只顧偏著心議論她。即以剛才的事而論,難道也能說是胡蘊玉虧理?她和她朋友坐一塊兒說話,與旁人有什麼關係,必要給她這樣一個下不去?她吃了虧,連發作都不許她發作,還一個個洶洶拳拳的舉著巨靈拳要打她。

  「這般一個柳弱花柔的女子,偏也忍心施出這種惡劣手段來對付。幸而胡蘊玉解事,自己顧全體面,不到警察署去。若是魯莽些兒的,竟鬧到警察署去了,中國人丟臉且在其次,酗酒行兇的人,任你如何會說,胡蘊玉總是個女子,釁不自她起,只怕幾天牢獄之災也免不掉。即不然,無端的受日本警察一頓訓飭,於自己面上又有何好看!胡蘊玉走了很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若再鬧下去,說不定我會挺身出來,做這事的證人,證明那班人是有意侮辱女子。我看他們有便宜占!」

  劉文豹等聽到這裡,各人打了個寒噤,縮著頭開口不得。

  劉文豹心想:看這說話的,是個什麼樣的人?悄悄的離了座位,走到第一道屏風背後張望。只見一個身軀偉大的男子,踞坐在上面,侃侃而談。看那男子的年齡,約莫二十五六,兩道劍眉,斜飛入鬢。一雙魚眼,黑白分明。遠遠望去,很有些威凜不可犯的樣子。聽他口音,仿佛帶些四川聲調。劉文豹連忙縮腳,退到自己座上,催著大家快吃,算了帳,一窩蜂走了。

  這邊桌上發議論的,不是別人,就是四川的胡莊。他自那日因吊胡女士與羅福鬧了警察署之後,此心總是不死,只恨彼此無緣,見面的時候太少,不得如願。今年八月間,和張裕川鬧了點意見,將貸家解散了,獨自一個搬到牛噫區林館居住。

  那西洋料理店請來的下女,被張裕川正式討了做妾,帶回中國去了。他今日也是請了一桌的亡命客吃酒。這些亡命客,十有九是知道胡蘊玉的。大家想裝正人,借著剛才的事,都發出些男女授受不親的正論來,你哄著我,我哄著你,不料卻犯了胡莊的忌諱,惹出他這一篇議論來。幸大家倒沒疑胡莊有私心,都平心靜氣的,以為胡莊的話還不甚錯。又都知道胡莊素日直爽的脾氣,所以都存些避讓的心思,由胡莊一個人盡情發揮了一會,詞鋒漸斂,得以盡歡而散。

  不知後事如何,且俟下章再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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