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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花事闌珊嫣愁姹怨 燕梁岑寂蝶忌蜂猜(2)


  醫生道:「不是這般說法。這病診是容易診的,只是得離開東京。腳氣病能旅行,不服藥也會好。但是他現在不僅腳氣病,他這身體羸弱的很,元氣虧損到了極處。得先事補養,能坐得住了,再去旅行。不旅行是診不好的。」

  夫人和節子聽了,才略略放心。張思方在阪口前病院住了半個月,到底年輕的人容易恢復,居然能扶著壁行走。夫人、節子每日在醫院裡守著,夜間十一點多才歸家。山口河夫一二日也來探看一次。

  張思方既能行動,醫生便教他到熱海去旅行。這熱海雖名熱海,其實不熱。不特不熱,並且冬溫夏涼,風景絕佳。熱海的溫泉,是日本有名的。其他三面環山,東南臨海,居民數百戶,明治時代建了一所離宮在那裡,便有許多華貴之家,各在那裡建築別墅。只二三十年間,便高屋連比。隔熱海本町不一裡,便是熱海花園。那花園裡面,怪石清泉,任是極俗的人見了,也能消他幾分鄙吝之氣。憂鬱的人見了,不待說是立時煩襟滌淨。熱海花園之東,不到三裡路,便是伊豆山溫泉。那溫泉含明礬硫質極多,浴身甚是有益。

  日人稱熱海有八勝:

  一、梅園春曉(熱海花園梅花甚多,或稱為梅園);
  二、來宮杜鵑(杜鵑花以來宮為最盛);
  三、溫泉寺古松(日本三松之一);
  四、橫礎晚涼(瀕海有石壇曰橫礎,宜納涼);
  五、初島漁火;
  六、錦浦秋月;
  七、魚見崎歸帆;
  八、和田山暮雪。

  這八處勝景,皆是令遊人流連忘返。阪口前醫生教張思方到熱海去旅行,雖是因熱海氣候景物相宜,卻還有層原故。因熱海有個噏氣館,噏氣館內設有醫局,醫生多是老成有經驗的。這館何以名叫噏氣館咧?因為明治十七年岩倉右大臣說蒸氣最能療病,遂建築這館,用機器吸收蒸氣,閉在一間不透風的房內。有病的人在裡面坐幾十分鐘,出一身大汗,覺得爽快些兒,和土耳其的浴法差不多。浴好了,再到醫局裡診視。幾十年來,頗診好了幾個人。阪口前醫生教張思方到熱海,就是想用噏氣治療之法。

  張思方遂退廠院,歸家準備去熱海。

  節子因張思方一個人帶病登程,甚不放心,想同到熱海去。

  夫人和山口河夫商量,山口河夫道:「這事倒不可隨便。他到底是中國人,將來不知道怎樣。我雖明知張思方不錯,無奈在日本的留學生名譽太不好了,十有九對於日本女子存在欺騙的心思。便是張明較著的娶作妻小,也常有一聲不吭則偷跑回國去了的。同回到中國,幾個月因家庭不和,又離了婚的更不知有多少。常聽中國人說中國人的家庭關係,和日本人不同。起居飲食,也不如日本便當。節子的性情又乖僻,中國人向來由父母主婚,張思方又沒得他父母許可,將來能否帶回中國尚不可知。縱帶回中國去,也說不定不生別的障礙,我見他二人情形,久思量到這一層。恐怕弄得大家都知道了,不得好結果,教人笑話。於今再教她同到熱海去,不是明明的告訴人,說我的女兒已有了人家嗎?少年人性情不定,倘一旦張思方有些不願意,我們有什麼把握?我的意思,熱海是萬不能同去的。」

  夫人聽了,心中雖覺得恝然,只是說不出個可去的理由來,呆呆的望著山口河夫道:「教張家小孩子一個人去,你我怎能放心呢?」

  山口河夫躊躇道:「坐火車倒沒有什麼不放心。不過要換兩回車,病人有些吃力。太郎一向不曾來,想是有事到別處去了,不然教他同去也好,暑假中左右沒事。」

  夫人道:「太郎並沒往別處去,只是不知道什麼原故不來。且著人去請他來商量,看是怎樣?」

  山口河夫點頭,夫人即叫車夫去了。不一刻,真野來了,先到張思方房裡問了問病證,見節子坐在一旁,便不肯坐,抽身來見山口河夫。夫人對他說了請他來的意思,真野道:「腳氣病本宜轉地調養,如你老人家因他一個人去不放心,我送他去便了。只是我今年畢業,此刻須收集論文材料,不敢十分耽擱。只能送到熱海,將他安頓好了,便要回來。」

  山口河夫喜道:「只要你送到那裡,有醫生照顧,便沒你的事了。他這病不能在東京久延,你計算何時可以動身?愈早愈好。」

  真野道:「橫豎兩三天工夫,隨時都可。」

  夫人道:「等我去問他,看他還有什麼要預備的事沒有。」

  說著起身到張思方房裡來。

  張思方正躺在一張短榻上和節子談話。見夫人走來,節子隨手拿了個蒲團笑道:「媽媽你坐了聽他說笑話。」

  夫人坐下來笑道:「什麼笑話,等他的病好了再說罷。你真是個小孩子,他病了,你不教他好生將養,還扭著他說笑話。我方才打發人請了太郎來,商議送他到熱海去。太郎已經答應了。」

  節子道:「我們三個人同去嗎?」

  張思方道:「三個人同去更好了。」

  夫人扯了節子一把道:「你不用去。」

  節子忙道:「為什麼不用去?」

  夫人道:「你總是胡鬧。他去養病,又有太郎同去,你去幹什麼?」

  節子沒有話說,低頭半晌道:「我不信定要幹什麼才到熱海去,到那裡避暑的人也多呢。」

  張思方想說多一個人同去,多一個人照顧的話,剛到喉嚨裡就咽住了,說不出來。夫人道:「現在並不很熱,這房子又很陰涼,避什麼暑?橫豎張先生的病,到熱海十多天就要好的,見面不很容易嗎?張先生你說是不是?」

  張思方只得點頭道是。夫人道:「張先生,太郎已預備著動身,你說什麼時分走好?」

  張思方望著節子沉吟道:「夫人說什麼時分走好,就什麼時分走。」

  夫人笑道:「依我的意思,你不走的好。依你的病,早走的好。」

  張思方坐了起來道:「此刻三點鐘,趕四點半鐘的車還來得及。既真野君預備好了,就走罷。我也沒有什麼要預備的事了。」

  節子聽了,立刻掩著面哭起來。夫人道:「張先生不必這般急,明日走不好嗎?」

  張思方搖頭道:「明日也得走,何必爭此一日。」

  說著立起身來,振起精神,走到桌子面前。猛覺得一陣頭昏,身子晃了一晃,忙用手扶住桌角,低著頭息了會神。夫人已走到跟前,用手扶著張思方的臂膊。張思方抖開夫人的手道:「沒事沒事。我自己走快了一步,又躺久了,有些眼花,此刻已好了。夫人放心罷,我只帶幾奉書去。別的東西都寄在這裡。請夫人去和真野君說,承他的情送我,請他就同走罷。」

  夫人這時候倒不知怎麼才好。張思方一邊檢書,一邊催夫人去和真野說。節子扯住夫人的衣角哭道:「無論如何今天不能走。」

  夫人道:「我說要早走,也不是這般急法,張先生想是誤會了我的意思。」

  張思方道:「並沒有誤會。我自己知道我的病非趕緊轉地方不可,夫人倒不可誤會了我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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