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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回 遊郊野中途逢賊禿 入佛寺半夜會淫魔(2)


  無奈這小和尚自知行藏已為人瞧破,不是一件當耍的事,仰面打了個哈哈,托地跳起身來,喝道:「待跑到那裡去?」這去字才脫口,卜巡撫已覺得胳膊被人捉住了,掙了幾下,那裡掙得脫,彷佛被夾在鐵鉗裡面,越掙扎越鉗夾得緊,只覺得鉗處痛澈心肝!

  轉臉看時,原來小和尚用兩個指頭捏住胳膊,輕輕的搖動了幾下,笑道:「你好好的在督撫衙門裡安享,何等自在,何等快樂!偏是生成的賤相,這麼炎熱的天氣,要獨自跑出來討苦吃。或是在衙門裡悶得慌,要獨自一個人出來走走,瞧瞧風景也就罷了,偏要多管閒事,死死的盯住我們不放,若真個被你盯上了,那還了得。

  「你開口就說你沒有犯法,用不著藏躲。不錯,我是犯了你的法,落在你手裡,是斷不肯輕輕放過的。只是你不盯我,你不犯法,既是盯我到了這裡,便犯了我的法了。於今落到了我手裡,我也斷不肯輕輕放你過去,隨我來罷。」和牽小孩子一般的,將卜巡撫牽到樹林深處。

  卜巡撫痛得忍耐不住,口裡「哎唷,哎唷」的喊叫起來,小和尚順手往地下一帶,卜巡撫便立腳不住,撲地就倒了。小和尚用一腳踏住,招手叫小尼姑過來,取了那條揩額汗的潔白手帕,先把卜巡撫的口縛了,使他喊叫不出。

  小尼姑又從長衫裡面解下一條很長的綢巾來,和尚接著將卜巡撫的兩眼並兩手縛了。卜巡撫既無力反抗,只好緊閉雙目,聽其所為,手眼都失了作用,又是背脊朝天的倒在地下,小和尚的腳雖已不踏在背上了,然因雙手是反縛著,更牽連著後腦,撲在地下一點兒不好著力。處了這種境遇,惟有聽天由命,連哼也不哼一聲!

  隨聽得小尼姑的聲音呼著哥哥說道:「就是這麼縛著摜在此地嗎?我想這山裡來往的人很稀少,就有人走這山裡經過,也不會無端跑進這樹林裡來。他一不能動彈,二不能叫喚,有誰來救他呢?至多不兩三日工夫,便不餓死也得悶死,我門不管他,走罷!」

  小和尚發出躊躇的聲口,說道:「這是使不得的,此地並不是深山窮穀,那能保得沒人行走?只要有一個砍柴的走進這山裡來,就能將他救去。他一旦得回衙門,便是放虎歸山,終久要出來傷人的,我戴了草帽的時候,他自然認不出我是誰。只是我已把草帽脫下,他不見得還不認識我。他原是對我們不懷好意才跟上來,若使他留得性命回去,那還了得!」

  小尼姑道:「然則就用綢巾將他勒死,摜到山岩裡去好麼?」

  小和尚仍是沉吟不決似的,半晌方答道:「這也使不得,你不知道我師傅的規矩很嚴。在周圍百里之內,休說不能私自傷害人的性命,就是對於畜類草木,也不許有一些兒傷損。並不許在一百里之內,與俗人口角鬥毆,便被俗人打了罵了,都不許計較的。」

  小尼姑發出帶笑的聲音說道:「咦,咦,咦!罷了!罷了!不要信口亂說了罷,我都知道!」

  小和尚辯道:「你這話怎麼講,難道還懷疑我這些話是假的嗎?我無緣無故哄騙你做甚麼?」小尼姑笑道:「誰說你是哄騙我?你是忘記前幾天向我說的話了。你們寺裡尚且不禁止傷害人,出來倒有這麼些規矩了。」

  小和尚接著哈哈大笑道:「原來你是這般著想,怪道你以為我是隨口亂說的。你是個聰明人,卻怎麼不懂得這道理?你可知道我們寺裡的清規戒律,遠近百里無人不讚歎,是甚麼道理?就是這個道理,寺裡都是自己人,那些清規戒律,有甚麼用處?」

  小尼姑道:「這也使不得,那也使不得,到底打算怎麼辦咧?」小和尚道:「不用著急,好在天色已快要黑了,把他扛回寺裡去,聽憑師傅發落,死活我們可以不管了。」

  卜巡撫聽了二人談論的話,心想:我自到任以來,時常單獨步行出外,認識我的自是不少。不過他說他寺裡的清規戒律,百里遠近的人無不讚歎。我所聞清規戒律最嚴的,莫過於紅蓮寺,紅蓮寺的知圓長老,我曾迎接到衙裡講過經。我記得他來的時候,帶了法隨侍六人,其中兩個的年紀很輕。只因我當時不曾留意,像貌記不清晰了,或者這賊禿便是其中的一個!

  卜巡撫雖如此猜度,然始終不相信知圓長老是個惡僧,以為到寺裡見了賊禿的師傅,是不是知圓,落眼便能認識。若是知圓,除了他蓄志謀叛便罷,不然,決沒有這大的膽量,敢公然危害我的性命。並且我待他那麼殷勤,見面總應該有點兒情分,所慮就怕不是紅蓮寺,落到強盜窩裡去了,便更難望生還了!想到這個生死的關頭,委實有些慌亂。

  也不知在地下躺了若干時刻,忽覺身體被人提起來,彷佛是在肩上扛著,一高一低的行走得很快。耳聽得背後還有一個人跟著走。逆料扛自己的就是小和尚,跟著走的是小尼姑。不過二人在路上都不開口說話。兩眼雖被綢巾縛了,不看見所經過的地方是何情景,但是就身體起落的情勢推測,所經過的多是山路。並且一路之上,都是靜悄悄的,不僅不聞人聲,連雞鳴犬吠之聲,也不聽得。只覺有一陣一陣的風吹到身上,是很涼爽的,不似白晝的熱風,料知此時至早也已在黃昏過後了。

  不知經過了多少裡道路,忽隱隱聞得鐘聲。隔半晌才撞響一下。思量已聽得著鐘聲了,離寺大約不遠了!果然沒一刻工夫,陡覺身體往上一拋,淩空與騰雲相似,惟恐這一跌落下來,勢必粉身碎骨。誰知卻是不然,並不是單獨將他的身體拋起。原來是小和尚扛著他往上一縱,大約是縱上了一道高牆,或是屋頂,聽得腳底下有細微的瓦碎聲,行走比地下時還快了數倍,也沒有高低起落。

  約莫是到了高牆盡頭之處,陡覺得身體又往下一沉,不一會就卸了下來,仍和在山裡的時候一樣,背脊朝天的撲著,即聽得一路腳聲走出來了。不到一盞茶時候,那腳聲又響了回來。有人將手的綢巾一扯,兩手就放鬆了。再在後腦上扯了一下,兩眼也能睜開看物了。

  只見眼前有不甚明瞭的燈光。正待抬頭向四面瞧瞧,已聽得小和尚的聲音,立在身旁說道:「解了你的縛,還不自己掙扎起來,難道想人扶你嗎?」

  卜巡撫想用兩手在地上掙扎,無奈反縛得太久,臂膊已痹麻不仁,休說不能在地下掙扎,想運動一下都如失了知覺,不由自主只得伏著不動!

  小和尚似乎不耐煩了,說道:「怎的做官的人這麼不濟,起來罷,你的老朋友在方丈等你!」說時,伸一隻手握著肩膊只一提,就提得站起來。小和尚又把縛口的手帕解下,湊近嗅了一嗅,說道:「原是一條香帕,一用著縛你的臭口,就變成臭帕了。若不是我心上人的東西,我真不要了呢?隨我來罷。」旋說旋揣了手帕,牽著卜巡撫的衣袖就往房外走。

  穿門過戶,走到一處,燈燭輝煌,陳設精雅富麗。卜巡撫一眼看見靠牆根安放著的一張花梨木禪榻,頓時想起這房間就是知圓和尚的方丈。卜巡撫曾到紅蓮寺燒香,知圓和尚便是迎接在這方丈裡款待。方丈中陳設的器具,仍與從前所見的無異,不過晝夜的光景不同罷了。

  此時禪榻上並不見知圓和尚,也沒有旁的僧人。心裡又不由得詫異道:「這小賊說我的老朋友在方丈裡等我。所謂老朋友,不待說必是知圓了,何以方丈中又沒有他呢?」

  正在如此疑惑,小和尚牽著衣袖直到禪榻跟前,一腳跨上去,只見他伸手在牆上不知如何推按了幾下,才一霎眼工夫,禪榻自然向後移動了一二尺,牆根上閃出一個洞門來。

  小和尚指著洞門,說道:「走進這裡面去罷。你來晏了一時半刻,你的老朋友已進宮取樂去了,懶得出來,教我引你進宮去見,儘管放膽走。若是存心要取你的性命,隨便怎麼下手你都逃不了,這不是為要害你才哄著你進去!」

  卜巡撫落圈套已到了這一步,是早拼著一死了。然一瞧洞門裡面,漆也似的烏黑,房中的燈燭光,卻被禪榻遮掩了,一點兒看不出洞門以內是何模樣。畢竟讀書人的膽力不壯,不敢跨進腳去!

  小和尚現出輕視的神氣,說道:「怕死的人也終免不了一死,我引你進去罷。」回身握了卜巡撫的手,彎腰向洞門裡走去。卜巡撫跟著一進洞門,只覺得涼氣襲人。腳下一步低似一步,好像是很平坦的石級,二三十步外才是平地。更行數步,即見自裡射出來的燈光了。

  在未見燈光的時候,兩耳如在甕中,彷佛有數十百種聲音,同時在遠處發作,但覺滿耳嗡嗡的,辨別不出一種聲音來,及一見燈光,種種龐雜的聲音,立時都入耳分明了。

  原來有絲竹管弦的聲音,有歌喉宛轉高唱入雲的聲音,有笑語喧嘩的聲音,有喝好鼓掌的聲音。

  卜巡撫暗自尋思道:「誰也想不到萬人稱讚清淨高尚的紅蓮寺地下,會有這種所在。這寺裡賊禿平日之無法無天,概可想見了。我的命若不該喪在此地,脫險後又不能為民間除了一大害,從此誓不再做官了!」

  才思量到這裡,小和尚一手握著他,一手撩起一條門簾,將握手一松,卜巡撫險些兒栽了個觔鬥,立穩腳一看,竟把個官居極品的卜巡撫看得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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