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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回 三老頭計議捉強盜 一鐵漢乞食受揶揄(2)


  那時謝景安家所延聘的武師,是一個流落江湖的鐵漢,姓李名梓清,善使一把單刀。人家都呼他為單刀李,他自己也對人稱單刀李;他從不肯向人說出籍貫,江湖上也就沒人知道他籍貫的。看他的年紀,不過四十多歲;流落在廣州市,只隨身一條破席、一把單刀,身上的衣服,不待說是襤褸不堪。在廣州市中行乞,沒人聽他說過一句哀告的話;到一家鋪戶,總是直挺挺的,立在櫃檯旁邊。給他飯,他便吃;給他錢,他只搖搖頭;給他的衣服,他連望都不望。

  有人問他為什麼不要錢,不要衣服。他說廣東用不著衣服,每日只要得飽肚腹;錢也無用處,並且衣上沒有口袋,有錢也無處安放。人家給他飯吃,他從來不肯伸手去接;教人把飯擱在什麼地方,他再拿起來吃。有人問他,帶了這把刀,有何用處?為什麼不變賣了,換飲食吃。他說「刀就是我,我就是刀」,怎能變賣?人要他使刀給大家看看,他問都是些什麼人要看。何必行乞?在旁邊的人,就你一句我要看,他一句我要看。

  他向眾人哨了一眼,哈哈笑道:「那裡有看刀的人喲。」笑著提步便走。是這麼好幾次,廣州市的人,氣他不過,弄了些飯菜,給他看了。說道:「你肯使刀給我們看,這飯菜就給你吃,你不使,莫想。」他頭也不抬,向地下唾一口就走。如此接連好幾日,一顆飯也不曾討得進口,餓得不能行走了,就躺在一家公館大門口的房薄下。這公館是誰家呢?就是謝景安家裡。謝景安的父親謝鶴樓,是個很有胸襟,很有氣魄的孝廉公。

  這日聽家人來報,大門口躺著一個如此這般的叫化,謝鶴樓心中一動,即走出來看,見李梓清的儀錶,絕不是個下流人物,便俯下身子,推了一推李梓清,問道:「你是病了麼?」李梓清搖頭道:「我有什麼病?」謝鶴樓道:「我聽說你因不肯使刀給人看,所以餓倒在這裡,是不是有這回事呢?」李梓清道:「誰是看刀的人?卻教我使。」謝鶴樓歎了一聲氣道:「雖說他們不會看刀,但是你為要換飯吃,又何妨胡亂使給他們看看呢?」李梓清鼻孔裡哼了聲道:「我忍心這般糟蹋我這把刀時,也不至有今日了。請不用過問,生有來,死有去!古今地下,餓死的豈只我李梓清一人?」

  謝鶴樓一聽這話,心裡大為感動,不覺肅然起敬的說道:「當今之世,那裡去尋找足下這般有骨氣的人,兄弟很願意結交,足下能不嫌我文人酸腐麼?」李梓清聽了這幾句話,才把兩眼睜開來,看了謝鶴樓雍容華貴的樣子,也不覺得翻身坐了起來說道:「先生不嫌我粗率,願供驅使。」謝鶴樓大喜,雙手扶李梓清起來,同進屋內。謝鶴樓知道餓久了的人,不宜卒然吃飯,先拿粥給李梓清喝了,才親自陪著用飯,又拿出自己的衣服,給李梓清洗浴更換,夜間還陪著談到二三更,才告別安歇,簡直把李梓清作上賓款待。

  李梓清住了半月,心裡似乎有些不安,這日向謝鶴樓說道:「先生履常處順,無事用得我著,我在先生府上,無功食祿,先生雖是富厚之家,不在乎多了我一人的衣食,只是我終覺難為情,並且我感激知遇,也應圖報稱一二,方好他去另謀事業。我從小至今,就為延師練習武藝,把家業蕩盡,除練得一身武藝之外,一無所長,我看令郎的身體很弱,能從我學習些時,必然使他強健,讀書的事,也不至於荒廢。」

  謝鶴樓接李梓清進公館的時候,心裡已存了要把兒子謝景安,從他練武的念頭。只因李梓清是個把武藝看得珍重的人,自己又是文人,全不懂武藝;恐怕冒昧說出來,李梓清不願意教。打算殷勤款待半年,或三五個月,再從容示意。想不到李梓清只住了半個月,就自己說出這話來,當下歡喜得什麼似的,實時教謝景安過來,叩頭拜師。

  這景安這時才得一十四歲,早晚從李梓清練武,白天去學堂裡讀書。武藝一途,最要緊的,是得名師指點;沒有名師,不論這人如何肯下苦功,終是費力不討好;甚至走錯了道路,一輩子也練不出什麼了不得的能為來。李梓清的武藝,在江湖上是一等人物,他當少年練習的時候,花拳繡腿的師傅,延聘了好幾個;七差八錯的練習,也不知走了多少冤枉道路,家業差不多被那些花拳繡腿的師傅騙光了。末後才遇了一個化緣的老尼姑,來他家化緣。

  他家的祖訓,不施捨和尚道士;門口貼著一張紙條兒,上寫「僧道無緣」四字。那老尼姑把缽進門,正遇著李梓清因和債主口角生氣,惡狠狠的對老尼姑說道:「你不瞎了眼,怎麼會跑到這裡面來呢?」老尼姑卻不生氣,仍是滿面堆笑的說道:「因為不曾瞎眼,才能到施主這裡面來募化,若是瞎了眼,就要募化到卑田院去了。」李梓清更加有氣,指著大門厲聲說道:「僧道無緣四字,不是寫給你們這班東西看的,是寫給豬和狗看的嗎?」

  老尼姑聽了這幾句話,即正色說道:「施主不肯施捨也罷了,何必如此盛氣淩人。常言不看僧面看佛面,貧僧不曾強募惡化,施主這種形象,實在用不著。」說完,轉身要走。李梓清性情本來急躁,又不曾出外受過磨折;平日兩個耳朵裡面,所聽的都是阿諛奉承的話,那曾受過人家正言厲色的教訓。老尼姑說的這派話,表面上雖像客氣,骨子裡簡直是教訓的口氣,羞得李梓清兩臉通紅,沒話回答。少年氣盛的人,越是羞慚,便越是氣忿,一時按捺不住,就大喝一聲道:「老鬼,倒敢數責我麼?不要走,我偏不看佛面,看你這老鬼,能咬了我雞巴!」一面罵,一面搶步上前,伸手去捉老尼姑的肩膊,誰知手還不曾伸到,老尼姑已反手在他脈腕上,點了一下,伸出的這條膀膊,登時麻木了,收不回來。

  他還不知道見機,手腕被點不能動了,又提腿猛力踢去,老尼姑仍用一個指頭,順勢點了一下,這腿也麻木了。老尼姑指著李梓清的臉說道:「你生長了這麼大,住在這樣的房子裡面,不是個全無身分的人,怎的這般不懂道理?我是個尼姑,又有這大的年紀,你一個男子漢,身壯力強,應該欺負我這樣的人嗎?大約你父母是不曾教訓過你的,我這回代替你母親,教訓你一番,你以後切不可再欺負年老的人了。休說是女子,男子也不應該。你聽遵我的教訓,我就把你的手腳治好,不聽遵我的教訓,我治好了你的手腳,怕你又去打別人,就是這樣直手直腳的,過這一輩子罷。」

  李梓清受了這兩下,忿怒之氣,倒完全消了。心想我從了這多的師傅,花了這多的錢練武藝,我自以為武藝,已是了不得了,就是那些師傅,也都恭維我不錯,怎麼今日這麼不濟呢?我若能從了這樣一個高明師傅,豈不是我的造化嗎?李梓清主意既定,連忙說道:「聽遵師傅的教訓,求師傅治好我的手腳,我還有話求師傅。」老尼姑笑道:「能聽遵是你的福分。」隨用手在李梓清手腳上,摸了幾摸,立時回復了原狀,一些兒也不痛苦。李梓清將手腳伸了兩伸,即往地下一跪道:「我要求師傅,收我做個徒弟,我願意將所有的家產,都化給師傅。」

  不知老尼姑怎生回答,且俟第二十八回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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