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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憶父親向愷然的一生(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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俱樂部的活動,確實是轟轟烈烈的,有秩序、有禮貌、有拼搏精神、有趣味、有吸引力。父親是俱樂部創辦人之一,卻從沒有因是開創人而徇私。如晚上看京劇,照章購票對號入座。打考爾夫球、射箭等活動,從不占營業時間,打幾杆,射幾箭,試試設備情況後即走。會計室人員說:「向秘書除領取薪水外,從沒動用過公款。在外地參觀學習時,也沒多報一分錢的出差費。連交際費是伸縮性很大的項目,他也是實報實銷,由多人出面出據。」 長沙技術大隊和訓練所、國術俱樂部的基本建設,投資大,建築形式多樣化,有宮殿式的,有新型立體式的,有大型劇院、健身房、宿舍,教室,內操場等等。負責俱樂部建築工程的營造廠為感謝我父親,在連升街九如裡建了一幢公館,家具齊全,有安裝自來水設備的衛生間,請父親搬去住,父親不接受。我想去住個熱天,被訓斥了一頓。那時,我家住文星橋,家具是東拼西湊的舊木器。營造廠想做套木器送來,也被謝絕了。父親可以說是廉潔奉公的。 長沙有對兄弟,名叫蔡老三、蔡老四,愛唱京戲,是票友。會拉胡琴、打鼓。長袍子裡面褲帶上系把京胡(用布包裝著),常來俱樂部玩,打彈子和考爾夫球。也是長沙的所謂「教腦殼」。有次打考爾夫球,他倆調戲青年女記分員,被工作人員講了幾句。大概是認為丟了「大少爺」的臉,過兩天糾集了市內一些好鬧事的人,氣勢洶洶地占了考爾夫球場的全部餐桌。在場內故意鬧事,再次調戲女記分員,想惹工作人員出來干涉就大打出手,報前兩天的仇。 這事也被工作人員發覺,和我們訓練所來的幹事商量對策。父親曾經講過,決不要國術俱樂部的人員用國術來解決任何問題。哪知蔡氏兄弟越鬧越不成話。我們出來干涉,他們就用考爾夫球杆打。我們忍無可忍,抓到一個,便往球場水池裡丟,連丟下去三個。他們見勢不妙,跑的跑溜的溜了。後來,他們找「圈子」內的人出面交涉。父親出面向圈子頭目講了實情,才平息了事。蔡氏兄弟也就老實多了。他們有四十多人,我們只有八個人,居然打了勝仗,都沾沾自喜。不料,父親叫我們去,挨了一頓訓斥:「武力能解決問題,總沒有用武器(槍、炮)來得痛快吧?!真有本領的,到前線打日本鬼子去!」 日寇侵華戰爭開始,全國總動員。著名劇作家田漢、熊佛西組織抗日宣傳隊來長沙演出。徐悲鴻畫家來長開畫展。父親忙著派人為他們演出安排劇院和其他一切事宜。國難當頭,匹夫有責,不願做奴隸的人們,都奔赴殺敵之路。我也不例外,考入空軍軍官學校,編入十二期當飛行生。接到通知後,到南昌黎家山空軍入伍生營報到入伍。臨行前,向父親要路費。父親說:「現在真到殺敵的時候了,你去空軍,不久我也會到前線去抗擊日本鬼子。現在是立體戰爭,你在天上,我在地面,父子倆打一場抗日的現代化戰爭,勝利後我們再見面慶祝。」 到了南昌黎家山入伍營,團營連排長都是中央陸軍軍官學校畢業的先期同學,全部裝備是德日式的,軍事操課都是德國搬來的教育方法,一律法西斯教育制度。同學們都是學校出來的學生,對此極端不滿,在高壓下又沒有辦法。在一次躲警報的時候,一個湖南同學脫去發的爛軍服,開小差跑了。我向家裡寫信談了此事,父親要哥哥回信說:「如果為霖開小差回來,我就槍斃他。非常時期,臨陣脫逃槍斃。」當時,我並沒有開小差的意圖,但僅此一事,即可見父親對抗日的決心是堅定的,痛恨日寇到了極點。我不會開小差,而且要學會飛行,在空中把日本帝國主義趕出中國國土。 因日機轟炸長沙,全家搬回老家東鄉苦竹坳樊家神。父親在福臨鋪抗日自衛團當副團長,帶去訓練所畢業的同學羅均文、李文丁、張沖伯、劉杞榮在自衛團擔任武術教員兼分隊長。團長是縣長兼任。後來隨桂系廖磊去安徽省,任二十一集團軍辦公廳主任。去安徽時,父親邀請了拳擊教官白振東,帶了訓練所的同學劉恒信、黃楚生、粟永禮、劉杞榮等去教武術。 除在軍內任職外,父親還在安徽大學任教授。從一九三七年至一九四〇年我在昆明航空學校受訓。一九四一年至一九四三年,去美國受空軍訓練。這一時期,我與父親沒有聯繫,情況也瞭解不多。到一九四三年下半年回國後,我去空軍第四大隊,並參加了鄂西會戰和常德會戰。在重慶白市驛空軍基地,接到父親由安徽立煌寄來的信。原來,我的空軍學校同學在安徽作戰,飛機出了故障在立煌迫降,被二十一集團軍救護。我父親向我這位同學問了我的情況,才曉得我的通訊信箱號碼。這也是抗戰五年中,父子第一次在各自的陣地上取得聯繫。 我因戰鬥任務多,接著並參加常德、長沙、西安、衡陽等地的會戰,又去印度接受新飛機,連回信的時間也沒有。真是所謂「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了。直到一九四七年,才在報上看到父親在安徽被人民解放軍俘虜的消息,並且知道釋放後暫居一個廟裡。我立即動身去安徽合肥,找到那個廟。據方丈說,早一天走了。只得寫信去向父親問安,並告訴我在南京的住址。 戰爭是殘酷的。在反法西斯戰爭中,我參加了七個戰役,幾十次空戰。同事們戰死的,約占三分之二,我算是倖存者。大約是淮海戰役後,父親由安徽來到南京。經過八年抗戰,這次是父子團圓了。我陪父親去玄武湖划船。父子一舟,蕩漾湖心,又談及疏散何方的問題。父辛想留南京不走,又想再去上海重操舊業。我認為該二地均有爭奪之戰,不宜再受戰爭的衝擊。 程潛競選副總統不中,已回湘掌事,父親是老部下,當回湘共商應變。父親遲遲不肯決定,但又認為有些道理,就回安徽將家小接來南京。那時南京疏散,交通工具奇缺,沒有門道的休想坐船和坐車。我家共有老小十二人,行李又多,怎麼辦?我就去空軍總司令部空運署請求飛機票。他們聽說我有十二個人和大批行李,回答說:「向西飛行的航機是專運物資的,僅有少數幾人的座位和極少隨身攜帶的手提包。你家這麼多人和行李,除非派專機。」我就向署長說明情況,請派專機,結果破例為我全家派了專機,一直送我們到長沙。 解放初期,長沙市體育場成立了武術研究小組。父親任組長,柳惕怡、蔡炳煌任副組長,組員有易再勤、陶良鶴、楊正凡、謝海青、彭玉林(體育場專業武術教練)、沈玉和、彭冬卜,劉杞榮、林建武等人。除互相研究鍛煉武術外,還對外開放,辦了拳術刀術太極拳學習班,組織過一次抗美援朝的義演。各人表演一趟,父親表演了八拳,柳惕怡表演了拳術。大家熱情很高,常到先鋒廳丁香茶館喝茶。這個茶館是杜心五的女婿陶丁開的。 一九五三年,第一屆全國民族體育運動會在天津舉行。當時湖南沒有報名。父親知道後,去省體委問為何不派人去?省體委答覆是沒有適當的人可代表。父親說:「你沒有,我有。」就介紹劉杞榮。結果,劉杞榮代表湖南在天津摔交項目中,取得好的成績。從此,劉杞榮就在省體委擔任武術教練。 父親在解放以後,很想得到機會為國家做些事情。可是,都未能如願。例如,教業餘夜校,收入極微,還是兢兢業業。因為講錯了一句話,說了一句「你們工人階級」。於是有人說:「那他是什麼階級?」就這樣,不准他講課了。他寫《革命野史》也被禁止印行。就是當文史館員,也拖了兩年。一家住在南門,生活很苦。 一九五六年,全國第一屆民族體育觀摩表演大會在北京舉行。賀龍元帥請父親去擔任裁判委員。回來後,仍然沒有事可幹。當時我教交誼舞,搞點收入過活,每天接父親來吃餐晚飯。每月送十五元錢補他老人家的不足。一九五七年十二月因一時受不了無名的壓制,患心臟病。我去探望時父親對我說:「我一身無黨派利祿之爭,也無愧於國於人民,庸庸碌碌,孑然一生,對於佛家的六根清淨殊未做到,而五蘊皆空,其或庶幾近之歟。」 探望後第二天,我在市花鼓戲團演出之際,忽得電話,父親在人民醫院腦溢血逝世了。終年六十七歲,痛哉,痛哉,爸爸。將父親火化後,在南門家裡舉行了追悼會,親戚朋友都來悼念。全家萬分悲痛。 父親已離開我們二十八年了,如果活著的話,只有九十六年,這是可以活得到的。他在有生之日,沒有想到自己的著作會有重新出版的一日。搭幫黨的政策好,十一屆三中全會拔亂反正,出版界也一片繁榮景象。經文化部批准,嶽麓書社繼再版《近代俠義英雄傳》之後,又再版《江湖奇俠傳》。這是對我父親的一種最珍貴的紀念,也是我們全家的一種光榮。我們從內心感謝。可惜父親死早了,如果父親在天有靈,定會含笑九泉。作為平江不肖生的親屬,應該感謝政策的英明,感謝嶽麓書社同志所付出的辛勤勞動。父親,您安息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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