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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百三 志林四十二條·異事


  朱炎學禪芝上人言:近有節度判官朱炎學禪,久之,忽于《楞嚴經》若有所得者。問講僧義江曰:「此身死後,此心何住?」江雲:「此身未死,此心何住?」炎良久以偈答曰:「四大不須先後覺,六根還向用時空。難將語默呈師也,只在尋常語默中。」師可之。炎後竟坐化,真廟時人也。

  故南華長老重辨師逸事契嵩禪師常瞋,人未嘗見其笑;海月慧辨師常喜,人未嘗見其怒。予在錢塘,親見二人皆趺坐而化。嵩既茶毗,火不能壞,益薪熾火,有終不壞者五。海月比葬,面如生,且微笑。乃知二人以瞋喜作佛事也。世人視身如金玉,不旋踵為糞土,至人反是。予以是知一切法以愛故壞,以舍故常在,豈不然哉!予遷嶺南,始識南華重辨長老,語終日,知其有道也。予自嶺南還,則辨已寂久矣。過南華吊其眾,問塔墓所在,曰:「我師昔作壽塔南華之東數裡,有不悅師者葬之別墓,既七百餘日矣,今長老朗公獨奮不顧,發而歸之壽塔。改棺易衣,舉體如生,衣皆鮮芳,眾乃大服。」東坡居士曰:辨視身為何物,棄之屍陁林,以飼烏鳶何有,安以壽塔為?朗公知辨者,特欲以化服同異而已。乃以茗果奠其塔而書其事,以遺其上足南華塔主可興師,時元符三年十一月十九日。

  塚中棄兒吸蟾氣富彥國在青社,河北大饑,民爭歸之。有夫婦繈負一子,未幾,迫於饑困,不能皆全,棄之道左空塚中而去。歲定歸鄉,過此塚,欲收其骨,則兒尚活,肥健愈于未棄時,見父母,匍匐來就。視塚中空無有,惟有一竅滑易,如蛇鼠出入,有大蟾蜍如車輪,氣咻咻然,出穴中。意兒在塚中常呼吸此氣,故能不食而健。

  自爾遂不食,年六七歲,肌膚如玉。其父抱兒來京師,以示小兒醫張荊筐。張曰:「物之有氣者能蟄,燕蛇蝦蟆之類是也。能蟄則能不食,不食則壽,此千歲蝦蟆也。決不當與藥,若聽其不食不娶,長必得道。」父喜,攜去,今不知所在。張與余言,蓋嘉祐六年也。

  石普見奴為祟石普好殺人,以殺為娛,未嘗知暫悔也。醉中縛一奴,使其指使投之汴河,指使哀而縱之。既醒而悔,指使畏其暴,不敢以實告。居久之,普病,見奴為祟,自以必死。指使呼奴示之,祟不復出,普亦愈。

  陳昱被冥吏誤追今年三月,有書吏陳昱者暴死三日而蘇,雲:初見壁有孔,有人自孔擲一物,至地化為人,乃其亡姊也。攜其手自孔中出,曰:「冥吏追汝,使我先。」見吏在旁,昏黑如夜,極望有明處,空有橋,榜曰「會明」。人皆用泥錢,橋極高,有行橋上者。姊曰:「此生天也。」昱行橋下,然猶有在下者,或為鳥鵲所啄。

  姊曰:「此網捕者也。」又見一橋,曰「陽明」,人皆用紙錢。有吏坐曹十餘人,以狀及紙久至者,吏輒刻除之,如抽貫然。已而見冥官,則陳襄述古也。問昱何故殺乳母,昱曰:「無之。」呼乳母至,血被面,抱嬰兒,熟視昱曰:「非此人也,乃門下吏陳周。」官遂放昱還,曰:「路遠,當給竹馬。」又使諸曹檢己籍,曹示之,年六十九,官左班殿直。曰:「以平生不燒香,故不甚壽。」又曰:「吾輩更此一報,即不同矣。」意謂當超也。昱還,道見追陳周往。既蘇,周果死。

  記異有道士講經茅山,聽者數百人。中講,有自外入者,長大肥黑,大罵曰:「道士奴!天正熱,聚眾造妖何為?」道士起謝曰:「居山養徒,資用乏,不得不爾。」罵者怒少解,曰:「須錢不難,何至作此!」乃取釜灶杵臼之類,得百餘斤,以少藥鍛之,皆為銀,乃去。後數年,道士複見此人從一老道士,鬚髮如雪,騎白驢,此人腰插一驢鞭從其後。道士遙望叩頭,欲從之。此人指老道士,且搖手作驚畏狀,去如飛,少頃即不見。

  豬母佛眉州青神縣道側有一小佛屋,俗謂之「豬母佛」,雲百年前有牝豬伏於此,化為泉,有二鯉魚在泉中,雲:「蓋豬龍也。」蜀人謂牝豬為母,而立佛堂其上,故以名之。泉出石上,深不及二尺,大旱不竭,而二鯉莫有見者。餘一日偶見之,以告妻兄王願,願深疑,意餘之誕也。餘亦不平其見疑,因與願禱於泉上曰:「餘若不誕者,魚當複見。」已而二鯉複出,願大驚,再拜謝罪而去。此地應為靈異。青神文及者,以父病求醫,夜過其側,有髽而負琴者邀至室,及辭以父病,不可留,而其人苦留之,欲曉乃遣去。行未數裡,見道傍有劫賊所殺人,赫然未冷也,否則及亦未免耳。泉在石佛鎮南五裡許,青神二十五裡。

  王翊夢鹿剖桃核而得雄黃黃州岐亭有王翊者,家富而好善。夢于水邊見一人為人所毆傷,幾死,見翊而號,翊救之得免。明日偶至水邊,見一鹿為獵人所得,已中幾槍。翊發悟,以數千贖之。鹿隨翊,起居未嘗一步舍翊。又翊所居後有茂林果木,一日,有村婦林中見一桃,過熟而絕大,獨在木杪,乃取而食之。翊適見,大驚。婦人食已棄其核,翊取而剖之,得雄黃一塊如桃仁,及嚼而吞之,甚甘美。自是斷葷肉,齋居一食,不復殺生,亦可謂異事也。(翊,一作詡。)徐則不傳晉王廣道東海徐則隱居天臺,絕粒養性。太極真人徐君降之曰:「汝年出八十,當為王者師,然後得道。」晉王廣聞其名,往召之。則謂門人曰:「吾年八十來召我,徐君之言信矣。」遂詣揚州。王請受道法,辭以時日不利。後數日而死,支體如生,道路皆見其徒步歸,雲:「得放還山。」至舊居,取經書分遺弟子,乃去。

  既而喪至。以為徐生高世之人,義不為煬帝所汙,故辭不肯傳其道而死。徐君之言,蓋聊以避禍,豈所謂危行言遜者耶?不然,煬帝之行,鬼所唾也,而太極真人肯置之齒牙哉!

  先夫人不許發藏昔吾先君夫人不僦宅於眉,為紗穀行。一日,二婢子懸帛,足陷於地。視之,深數尺,有大甕覆以烏木板,先夫人急命以土塞之。甕有物如人咳聲,凡一年乃已,人以為此有宿藏物欲出也。夫人之侄之問者,聞之欲發焉。會吾遷居,之問遂僦此宅,掘丈餘,不見甕所在。其後某官於岐下,所居大柳下,雪方尺不積;雪晴,地墳起數寸。軾疑是古人藏丹藥處,欲發之。亡妻崇德君曰「使吾先姑在,必不發也。」軾愧而止。

  太白山舊封公爵吾昔為扶風從事,歲大旱,問父老境內可禱者,雲:「太白山至靈,自昔有禱無不應。近歲向傳師少師為守,奏封山神為濟民侯,自此禱不驗,亦莫測其故。」

  吾方思之,偶取《唐會要》看,雲:「天寶十四年,方士上言太白山金星洞有寶符靈藥,遣使取之而獲,詔封山神為靈應公。」吾然後知神之所以不悅者,即告太守遣使禱之,若應,當奏乞複公爵,且以瓶取水歸郡。水未至,風霧相纏,旗幡飛舞,仿佛若有所見。遂大雨三日,歲大熟。吾作奏檢具言其狀,詔封明應公。

  吾複為文記之,且修其廟。祀之日,有白鼠長尺餘,曆酒饌上,嗅而不食。父老雲:「龍也。」是歲嘉祐七年。

  記范蜀公遺事李方叔言:範蜀公將薨數日,鬚髮皆變蒼,鬱然如畫也。公平生虛心養氣,數盡神往而血氣不衰,故發於外耶?然範氏多四乳,固與人異,公又立德如此,其化也必不與萬物同盡,蓋有不可知者也。元符四年四月五日。

  記張憨子黃州故縣張憨子,行止如狂人,見人輒罵雲:「放火賊!」稍知書,見紙輒書鄭穀雪詩。人使力作,終日不辭。時從人乞,予之錢,不受。冬夏一布褐,三十年不易,然近之不覺有垢穢氣。其實如此,至於土人所言,則甚異者,固不可知也。

  記女仙予頃在都下,有傳太白詩者,其略曰:「朝披夢澤雲」,又雲:「笠澤清茫茫。」此非世人語也,蓋有見太白在肆中而得此詩者。神仙之道,真不可以意度。

  紹聖元年九月,過廣州,訪崇道大師何德順。有神仙降于其室,自言女仙也。賦詩立成,有超逸絕塵語。或以其托於箕帚,如世所謂「紫姑神」者疑之。然味其言,非紫姑所能至。人有入獄鬼、群鳥獸者托於箕帚,豈足怪哉;崇道好事喜客,多與賢士大夫為游,其必有以致之也哉?

  池魚踴起眉州人任達為餘言:少時見人家畜數百魚深池中,沿池磚甃,四周皆屋舍,環繞方丈間凡三十餘年,日加長。一日天晴無雷,池中忽發大聲如風雨,魚皆踴起,羊角而上,不知所往。達雲:「舊說不以神守,則為蛟龍所取,此殆是爾。」

  餘以為蛟龍必因風雨,疑此魚圈局三十餘年,日有騰拔之念,精神不衰,久而自達,理自然爾。

  孫抃見異人眉之彭山進士有宋籌者,與故參知政事孫抃夢得同赴舉,至華陰,大雪,天未明,過華山下。有牌堠雲「毛女峰」者,見一老姥坐堠下,鬢如雪而無寒色。

  時道上未有行者,不知其所從來,雪中亦無足跡。孫與宋相去數百步,宋相過之,亦怪其異,而莫之顧。孫獨留連與語,有數百錢掛鞍,盡與之。既追及宋,道其事。宋悔,複還求之,已無所見。是歲,孫第三人及第,而宋老死無成。此事蜀人多知之者。

  修身歷子由言:有一人死而復生,問冥官如何修身,可以免罪?答曰:「子宜置一卷曆,晝日之所為,莫夜必記之,但不記者,是不可言不可作也。無事靜坐,便覺一日似兩日,若能處置此生常似今日,得至七十,便是百四十歲。人世間何藥可能有此效!既無反惡,又省藥錢。此方人人收得,但苦無好湯水,多咽不下。」

  晁無咎言:司馬溫公有言:「吾無過人者,但平生所為,未嘗有不可對人言者耳。」

  予亦記前輩有詩曰:「怕人知事莫萌心」。皆至言,可終身守之。

  ◎志林四十二條·技術醫生近世醫官仇鼎,療癰腫為當時第一,鼎死,未有繼者。今張君宜所能,殆不減鼎。然鼎性行不甚純淑,世或畏之。今張君用心平和,專以救人為事,治過於鼎遠矣。元豐七年四月七日。

  論醫和語男子之生也覆,女之生也仰,其死于水也亦然。男子內陽而外陰,女子反是。

  故《易》曰「《坤》至柔而動也剛」,《書》曰「沈潛剛克」世之達者,蓋如此也。秦醫和曰:「天有六氣,淫為六疾:陽淫熱疾,陰淫寒疾,風淫末疾,雨淫腹疾,晦淫惑疾,明淫心疾。夫女陽物而晦時,故淫則為內熱蠱惑之疾。」女為蠱惑,世之知者眾,其為陽物而內熱,雖良醫未之言也。五勞七傷,皆熱中而蒸,晦淫者不為盅則中風,皆熱之所生也。醫和之語,吾當表而出之。讀左氏,書此。

  記與歐公語歐陽文忠公嘗言:有患疾者,醫問其得疾之由,曰:「乘船遇風,驚而得之。」

  醫取多年杝牙為杝工手汗所漬處,刮末雜丹砂伏神之流,飲之而愈。今《本草注別藥性論》雲:「止汗,用麻黃根節及故竹扇為末服之。」文忠因言:「醫以意用藥多此比,初以兒戲,然或有驗,殆未易致詰也。」予因謂公:「以筆墨燒灰飲學者,當治昏惰耶?推此而廣之,則飲伯夷之盟水,可以療貪食比干之餕餘,可以已佞;舐樊噲之盾,可以治怯;嗅西子之珥,可以療惡疾矣。」公遂大笑。元祐三年閏八月十七日,舟行入潁州界,坐念二十年前見文忠公於此,偶記一時談笑之語,聊複識之。

  參寥求醫龐安常為醫,不志於利,得善書古畫,喜輒不自勝。九江湖道士頗得其術,與予用藥,無以酬之,為作行草數紙而已,且告之曰:「此安常故事,不可廢也。」

  參寥子病,求醫于胡,自度無錢,且不善書畫,求予甚急。予戲之曰:「子粲、可、皎、徹之徒,何不下轉語作兩首詩乎?」龐、胡二君與吾輩遊,不日「索我於枯魚之肆」矣。

  王元龍治大風方王游元龍言:「錢子飛有治大風方,極驗,常以施人。一日夢人自雲:『天使已以此病人,君違天怒,若施不已,君當得此病,藥不能愈。』子飛懼,遂不施。」僕以為天之所病,不可療耶,則藥不應服有效;藥有效者,則是天不能病。

  當是病之祟,畏是藥而假天以禁人耳。晉侯之病,為二豎子,李子豫赤丸,亦先見於夢,蓋有或使之者。子飛不察,為鬼所脅。若余則不然,苟病者得愈,願代受其苦。家有一方,能下腹中穢惡,在黃州試之,病良已。今後當常以施人。

  延年術自省事以來,聞世所謂道人有延年之術者,如趙抱一、徐登、張元夢,皆近百歲,然竟死,與常人無異。及來黃州,聞浮光有朱元經尤異,公卿尊師之者甚眾,然卒亦病,死時中風搐搦。但實能黃白,有餘藥、金皆入官。不知世果無異人耶?抑有,而人不見,此等舉非耶?不知古所記異人虛實,無乃與此等不大相遠,而好事者緣飾之耶?

  單驤孫兆蜀人單驤者,舉進士不第,顧以醫聞。其術雖本於《難經》、《素問》,而別出新意,往往巧發奇中,然未能十全也。仁宗皇帝不豫,詔孫兆與驤入侍,有間,賞齎不貲。已而大漸,二子皆坐誅,賴皇太后仁聖,察其非罪,坐廢數年。

  今驤為朝官,而兆已死矣。予來黃州,鄰邑人龐安常者,亦以醫聞,其術大類驤,而加之以針術絕妙。然患聾,自不能愈,而愈人之病如神。此古人所以過人也。

  元豐五年三月,予偶患左手腫,安常一針而愈,聊為記之。

  僧相歐陽公歐陽文忠公嘗語:「少時有僧相我:『耳白於面,名滿天下;唇不著齒,無事得謗。』其言頗驗。」耳白於面,則眾所共見,唇不著齒,餘亦不敢問公,不知其何如也。

  記真君簽沖妙先生季君思聰所制觀妙法象,居士以憂患之餘,稽首洗心,歸命真寂,自惟塵緣深重,恐此志未遂,敢以簽卜,得吳真君第三簽,雲:「平生常無患,見善其何樂。執心既堅固,見善勤修學。」敬再拜受教,書《莊子養生》一篇,致自厲之意,不敢廢墜,真聖驗之。紹聖元年八月二十一日,東坡居士南遷過虔,與王岩翁同謁祥符宮,拜九天使者堂下,觀之妙象,實同此言。

  信道智法說東坡居士遷于海南,憂患之餘,戊寅九月晦,游天慶觀,謁北極真聖,探靈簽,以決餘生之禍福吉凶。其辭曰:「道以信為合,法以智為先。二者不離析,壽命不得延。」覽之竦然,若有所得,書而藏之,以無忘信道法智二者不相離之意。軾恭書:古之真人未有不以信入者,子思則曰:「自誠明謂之性」,此之謂也。孟子曰:「執中無權,由執一也。」法而不智,則天下之死法也。道不患不知,患不凝;法不患不立,患不活。以信合道,則道凝;以智先法,則法活。道凝而法活,雖度世可也,況延壽乎?

  記筮卦戊寅十月五日,以久不得子由書,憂不去心,以《周易》筮之。遇《渙》之三爻,《初六》變《中孚》,其繇曰:「用拯馬壯吉。」《中孚》之《九二》變為《益》,其繇曰:「鳴鶴在陰,其子和之。我有好爵,吾與爾靡之。」《益》之《初六》變為《家人》,其繇曰:「益之,用凶事,無咎。有孚中行,告公用圭。」《家人》之繇曰:「《家人》利女貞。」象曰:「風自火出,《家人》。

  君子以言有物,而行有恆也。」吾考此卦極精詳,口以授過,又書而藏之。

  費孝先卦影至和二年,成都人有費孝先者始來眉山,雲:近遊青城山,訪老人村,壞其一竹床。孝先謝不敏,且欲償其直。老人笑曰:「子視其下字雲:此床以某年月日某造,至某年月日為費孝先所壞。成壞自有數,子何以償為!」孝先知其異,乃留師事之,老人受以《易》軌革卦影之術,前此未知有此學者。後五六年,孝先以致富。今死矣,然四方治其學者,所在而有,皆自托於孝先,真偽不可知也。

  聊複記之,使後人知卦影之所自也。

  記天心正法咒王君善書符,行天心正法,為裡人療疾驅邪。僕嘗傳此咒法,當以傳王君。

  其辭曰:「汝是已死我,我是未死汝。汝若不吾祟,吾亦不汝苦。」

  辨五星聚東井天上失星,崔浩乃雲:「當出東井」,已而果然,所謂「億則屢中」者耶?

  漢十月,五星聚東井,金、水嘗附日不遠;而十月,日在箕、尾,此浩所以疑其妄。以餘度之,十月為正,蓋十月乃今之八月爾。八月而得七月節,則日猶在翼、軫間,則金、水聚于井亦不甚遠。方是時,沛公未得天下,甘、石何意諂之?浩之說,未足信也。

  ◎志林四十二條·四民論貧士俗傳書生入官庫,見錢不識。或怪而問之,生曰:「固知其為錢,但怪其不在紙裹中耳。」予偶讀淵明《歸去來詞》雲:「幼稚盈室,瓶無儲粟。」乃知俗傳信而有征。使瓶有儲粟,亦甚微矣,此翁平生只於瓶中見粟也耶?《馬後紀》:夫人見大練以為異物;晉惠帝問饑民何不食肉糜,細思之皆一理也,聊為好事者一笑。永叔常言:「孟郊詩:『鬢邊雖有絲,不堪織寒衣』,縱使堪織,能得多少?」

  梁賈說梁民有賈于南者,七年而後返。茹杏實海藻,呼吸山川之秀,飲泉之香,食土之潔,冷冷風氣,如在其左右,朔易強化,磨去風瘤,望之蝤蠐然,蓋項領也。

  倦游以歸,顧視形影,日有德色,徜徉舊都,躊躇顧乎四鄰,意都之人與鄰之人,十九莫己若也。入其閨,登其堂,視其妻,反驚以走:「是何怪耶?」妻勞之,則曰:「何關於汝!」饋之漿,則憤不飲;舉案而飼之,則憤不食;與之語,則向牆而欷歔;披巾櫛而視之,則唾而不顧。謂其妻曰:「若何足以當我?亟去之!」

  妻俯而怍,仰而歎曰:「聞之:居富貴者不易糟糠,有姬薑者不棄憔悴。子以無癭歸,我以有癭逐。嗚呼,癭邪!非妾婦之罪也!」妻竟出。於是賈歸家三年,鄉之人憎其行,不與婚。而土地風氣,蒸變其毛脈,啜菽飲水,動搖其肌膚,前之醜稍稍複故。於是還其室,敬相待如初。君子謂是行也,知賈之薄於禮義多矣。

  居士曰:貧易主,貴易交,不常其所守,茲名教之罪人,而不知學術者,蹈而不知恥也。交戰乎利害之場,而相勝於是非之境,往往以忠臣為敵國,孝子為格虜,前後紛紜,何獨梁賈哉!

  梁工說梁工治丹灶有日矣。或有自三峰來,持淮南王書,欲授枕中奇秘坎離生養之法,陰陽九六之數,子女南北之位,或黃或白,生生而不窮,以是強兵,以是緒余以博施濟眾。而其始也,密室為場,空地為爐,外燼山木之上煮天一,壞父鼎母,養以既濟,風火絪縕,而瓦礫化生。方士未畢其說,工悅之,然以為盡之矣。

  退試其術,逾月破灶,而黃金已芽矣。於是謝方士,方士曰:「子得予之方,未得究其良,知其一不知其二。餘弗邀利於子,後日不成,不以相仇,則子之惠也。」

  工重謝之曰:「若之術殫於是矣,予固知之矣,豈若愚我者哉!」遂歌《驪駒》以遣送之。束書在於腰,長揖而去。工日治其訣,更增益劑量,其貪婪無厭。童東山之木,汲西江之水,夜火屬月魄,晝火屬日光,操之彌勤,而其術愈疏,為之不已。而其費滋甚,牛馬銷於鉛汞,室廬盡於鉗錘,券土田,質妻子,蕭條襤縷,而其效不進。至老以死,終不悟。君子曰:術之不慎,學之不至者然也,非師之罪也。居士曰:朽牆畫墁,天下之賤工,而莫不有師。問之不下,思之不熟,與無師同。其師之不至,朽牆畫墁之不若也。不至,則欺其中,亦以欺其外。欺其中者己窮,欺外者人窮。如梁工蓋自窮,亦安能窮人哉!

  ◎志林四十二條·女妾賈氏五不可晉武帝欲為太子娶婦,衛瓘曰:「賈氏有五不可:青、黑、短、妒而無子。」

  竟為群臣所譽,娶之,竟以亡晉。婦人黑白美惡,人人知之,而愛其子,欲為娶婦,且使多子者,人人同也。然至其惑於眾口,則顛倒錯繆如此。俚語曰:「證龜成鱉」,此未足怪也。以此觀之,當雲「證龜成蛇」。小人之移人也,使龜蛇易位,而況邪正之在其心,利害之在歲月後者耶!

  賈婆婆薦昌朝溫成皇后乳母賈氏,宮中謂之賈婆婆。賈昌朝連結之,謂之姑姑。台諫論其奸,吳春卿欲得其實而不可。近侍有進對者曰:「近日台諫言事,虛實相半,如賈姑姑事,豈有是哉!」上默然久之,曰:「賈氏實曾薦昌朝。」非吾仁宗盛德,豈肯以實語臣下耶!

  石崇家婢王敦至石崇家如廁,脫故著新,意色不怍。廁中婢曰:「此客必能作賊也。」

  此婢能知人,而崇乃令執事廁中,殆是無所知也。

  ◎志林四十二條·賊盜盜不劫幸秀才酒幸思順,金陵老儒也。皇祐中,沽酒江州,人無賢愚,皆喜之。時劫江賊方熾,有一官人艤舟酒壚下,偶與思順往來相善,思順以酒十壺餉之。已而被劫于蘄、黃間,群盜飲此酒,驚曰:「此幸秀才酒邪?」官人識其意,即紿曰:「僕與幸秀才親舊。」賊相顧歎曰:「吾儔何為劫幸老所親哉!」斂所劫還之,且戒曰:「見幸慎勿言。」思順年七十二,日行二百里,盛夏曝日中不渴,蓋嘗啖物而不飲水雲。(幸一作辜。)

  樑上君子近日頗多賊,兩夜皆來入吾室。吾近護魏王葬,得數千緡,略已散去,此樑上君子當是不知耳。

  夷狄(原作「外域」。)

  曹瑋語王鬷元昊為中國患天聖中,曹瑋以節鎮定州。王鬷為三司副使,疏決河北囚徒,至定州。瑋謂鬷曰:「君相甚貴,當為樞密使。然吾昔為秦州,聞德明歲使人以羊馬貨易於邊,課所獲多少為賞罰,時將以此殺人。其子元昊年十三,諫曰:『吾本以羊馬為國,今反以資中原,所得皆茶彩輕浮之物,適足以驕惰吾民,今又欲以此戮人。茶彩日增,羊馬日減,吾國其削乎!』乃止不戮。吾聞而異之,使人圖其形,信奇偉。

  若德明死,此子必為中國患,其當君之為樞密時乎?盍自今學兵講邊事?」鬷雖受教,蓋亦未必信也。其後鬷與張觀、陳執中在樞府,元昊反,楊義上書論土兵事,上問三人,皆不知,遂皆罷之。鬷之孫為子由婿,故知之。

  高麗昨日見泗倅陳敦固道言:「胡孫作人狀,折旋俯仰中度,細觀之,其相侮慢也甚矣。人言『弄胡孫』,不知為胡孫所弄!」其言頗有理,故為記之。又見淮東提舉黃實言:「見奉使高麗人言:所致贈作有假金銀錠,夷人皆坼壞,使露胎素,使者甚不樂。夷雲:非敢慢也,恐契丹有覘者以為真爾。」由此觀之,高麗所得吾賜物,契丹皆分之矣。而或者不察,謂契丹不知高麗朝我,或以為異時可使牽制契丹,豈不誤哉!今日又見三佛齊朝貢者過泗州,官吏妓樂,紛然郊外,而椎髻獸面,睢盱船中。遂記胡孫弄人語良有理,故並記之。

  高麗公案元祐五年二月十七日,見王伯虎炳之言:「昔為樞密院禮房檢詳文字,見高麗公案。殆因張誠一使契丹,於虜帳中見高麗人,私語本國主向慕中國之意,歸而奏之,先帝始有招徠之意。樞密使李公弼因而迎合,親書劄子乞招致,遂命發運使崔極遣商人招之。」天下知非極,而不知罪公弼。如誠一,蓋不足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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