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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百 雜文十八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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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正(送於伋失官東歸)】 世俗之患,患在悲樂不以其正,非不以其正,其所取以為正者非也,請借子以明其正。子之失官,有為子悲如子之自悲者乎?有如子之父兄妻子之為子悲者乎?子之所以悲者,惑於得也。父兄妻子之所以悲者,惑於愛也。惟不與於己者,則不惑亦不悲。夫惑則悲,不惑則不悲,人宜以惑者為正歟,抑將以不惑者為正歟?以不惑者為正,則不悲者正也。然子亦有所樂者,曰:吾之所以為吾者,豈以是哉。雖失是,其所以為吾者猶存,則吾猶可樂焉已。而不樂,又從而悲之,則亦不忍夫天下之凡愛我者之悲而不釋夫天下之凡惡我者之喜也。夫愛我而悲,惡我而喜,是知我之粗也。樂其所以為吾者存,是自知之深也。人不以自知之深為正,而以知我之粗者為正,是得為正也歟?故吾願為子言其正。子將終身樂而不悲。《詩》雲:「優哉遊哉,聊以卒歲。」 【慎改竄】 近世人輕以意改書,鄙淺之人好惡多同,故從而和之者眾,遂使古書日就訛舛,深可忿疾。孔子曰:「吾猶及史之闕文也。」自予少時,見前輩皆不敢輕改書。故蜀本大字書皆善本。蜀本《莊子》雲:「用志不分,及疑於神。」此與《易》陰疑于陽、《禮》使人疑汝于夫子同。今四方本皆作「凝」。陶潛詩「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采菊之次偶然見山,初不用意;而境與意會,故可喜也。今皆作「望南山」。杜子美雲:「白鷗沒浩蕩,萬里誰能馴。」蓋滅沒于煙波間耳。而宋敏求謂予雲:「鷗不善沒,改作波字。」二詩改兩字,便覺一篇神氣索然也。 【舍銅龜子文】 蘇州報恩寺重造古塔,諸公皆舍所藏舍利。予無舍利可舍,獨舍盛舍利者,敬為四恩三有舍之。故人王頤為武功宰,長安有修古塔者,發舊葬,得之以遺予,予以藏私印。成壞者有形之所不免,而以藏舍利則可以久存,藏私印或以速壞。 貴舍利而賤私印,樂久存而悲速壞,物豈有是哉。予其並舍之。 【日喻】 生而眇者不識日,問之有目者。或告之曰:「日之狀如銅槃。」扣槃而得其聲。他日聞鐘,以為日也。或告之曰:「日之光如燭。」捫燭而得其形。他日揣籥,以為日也。日之與鐘、籥亦遠矣,而眇者不知其異,以其未嘗見而求之人也。 道之難見也甚於日,而人之未達也,無以異於眇。達者告之,雖有巧譬善導,亦無以過於槃與燭也。自槃而之鐘,自燭而之籥,轉而相之,豈有既乎!故世之言道者,或即其所見而名之,或莫之見而意之,皆求道之過也。然則道卒不可求歟? 蘇子曰:「道可致而不可求。」何謂致?孫武曰:「善戰者致人,不致於人。」 子夏曰:「百工居肆以成其事,君子學以致其道。」莫之求而自至,斯以為致也歟?南方多沒人,日與水居也,七歲而能涉,十歲而能浮,十五而能浮沒矣。夫沒者,豈苟然哉,必將有得于水之道者。日與水居,則十五而得其道。生不識水,則雖壯,見舟而畏之。故北方之勇者,問於沒人,而求其所以沒,以其言試之河,未有不溺者也。故凡不學而務求道,皆北方之學沒者也。昔者以聲律取士,士雜學而不志於道。今者以經術取士,士求道而不務學。渤海吳君彥律,有志于學者也,方求舉於禮部,作《日喻》以告之。 【問養生】 余問養生于吳子,得二言焉。曰和。曰安。何謂和?曰:子不見天地之為寒暑乎?寒暑之極,至於折膠流金,而物不以為病,其變者微也。寒暑之變,晝與日俱逝,夜與月並馳,俯仰之間,屢變而人不知者,微之至,和之極也。使此二極者,相尋而狎至,則人之死久矣。何謂安?曰:吾嘗自牢山浮海達於淮,遇大風焉,舟中之人,如附於桔槔,而與之上下,如蹈車輪而行,反逆眩亂不可止。 而吾飲食起居如他日。吾非有異術也,惟莫與之爭,而聽其所為。故凡病我者,舉非物也。食中有蛆,人之見者必嘔也。其不見而食者,未嘗嘔也。請察其所從生。論八珍者必咽,言糞穢者必唾。二者未嘗與我接也,唾與咽何從生哉。果生於物乎?果生於我乎?知其生於我也,則雖與之接而不變,安之至也。安則物之感我者輕,和則我之應物者順。外輕內順,而生理備矣。吳子,古之靜者也。其觀於物也,審矣。是以私識其言,而時省觀焉。 【怪石供】 《禹貢》:「青州有鉛松怪石。」解者曰:怪石,石似玉者。今齊安江上往往得美石,與玉無辨,多紅黃白色。其文如人指上螺,清明可愛,雖巧者以意繪畫有不能及。豈古所謂怪石者耶?凡物之醜好,生於相形,吾未知其果安在也。 使世間石皆若此,則今之凡石複為怪矣。海外有形語之國,口不能言,而相喻以形。其以形語也,捷於口,使吾為之,不已難乎?故夫天機之動,忽焉而成,而人真以為巧也。雖然,自禹以來怪之矣。齊安小兒浴于江,時有得之者。戲以餅餌易之。既久,得二百九十有八枚。大者兼寸,小者如棗、栗、菱、芡,其一如虎豹,首有口、鼻、眼處,以為群石之長。又得古銅盆一枚,以盛石,挹水注之粲然。而廬山歸宗佛印禪師適有使至,遂以為供。禪師嘗以道眼觀一切,世間混淪空洞,了無一物,雖夜光尺璧與瓦礫等,而況此石;雖然,願受此供。灌以墨池水,強為一笑。使自今以往,山僧野人,欲供禪師,而力不能辦衣服飲食臥具者,皆得以淨水注石為供,蓋自蘇子瞻始。時元豐五年五月,黃州東坡雪堂書。 【後怪石供】 蘇子既以怪石供佛印,佛印以其言刻諸石。蘇子聞而笑曰:「是安所從來哉? 予以餅易諸小兒者也。以可食易無用,予既足笑矣,彼又從而刻之。今以餅供佛印,佛印必不刻也,石與餅何異?」參寥子曰:「然。供者,幻也。受者,亦幻也。刻其言者,亦幻也。夫幻何適而不可。」舉手而示蘇子曰:「拱此而揖人,人莫不喜。戟此而詈人,人莫不怒。同是手也,而喜異,世未有非之者也。子誠知拱、戟之皆幻,則喜怒雖存而根亡。刻與不刻,無不可者。」蘇子大笑曰:「子欲之耶?」乃亦以供之。凡二百五十,並二石槃去。 【太息送秦少章】 孔北海與曹公論盛孝章雲:「孝章,實丈夫之雄者也。游談之士,依以成聲。 今之少年喜謗前輩,或譏評孝章,孝章要為有天下重名,九牧之人,所共稱歎。」 吾讀至此,未嘗不廢書太息也。曰:嗟乎,英偉奇逸之士不容於世俗也久矣。雖然,自今觀之,孔北海、盛孝章猶在世,而向之譏評者與草木同腐久矣。昔吾舉進士,試于禮部,歐陽文忠公見吾文,曰:「此我輩人也,吾當避之。」方是時,士以剽裂為文,聚而見訕,且訕公者所在成市。曾未數年,忽然若潦水之歸壑,無複見一人者,此豈複待後世哉。今吾衰老廢學,自視缺然,而天下士不吾棄,以為可以與於斯文者,猶以文忠公之故也。張文潛、秦少遊此兩人者,士之超逸絕塵者也,非獨吾雲爾。二三子亦自以為莫及也。士駭于所未聞,不能無異同,故紛紛之言,常及吾與二子,吾策之審矣。士如良金美玉,市有定價,豈可以愛憎口舌貴賤之歟?少游之弟少章,複從吾遊,不及期年,而論議日新,若將施於用者。欲歸省其親,且不忍去。嗚呼,子行矣,歸而求諸兄,吾何加焉。作《太息》一篇,以餞其行,使藏於家,三年然後出之。 【藥誦】 嵇中散作《幽憤》詩,知不免矣,而卒章乃曰「采薇山阿,散發岩岫,永嘯長吟,頤性養壽」者,悼此志之不遂也。司馬景王既殺中散而悔,使悔於未殺之前,中散得免于死者,吾知其掃跡滅景于人世,如脫兔之投林也,采薇散發,豈其所難哉。孫真人著《大風惡疾論》曰:《神仙傳》有數十人,皆因惡疾而得仙道。何者?割棄塵累,懷潁陽之風,所以因禍而取福也。吾始得罪遷嶺表,不自意全,既逾年無後命,知不死矣。然舊苦痔,至是大作,呻呼幾百日。地無醫藥,有亦不效。道士教吾去滋味,絕薰血,以清淨勝之。痔有蟲館於吾後,滋味薰血,既以自養,亦以養蟲。自今日以往,旦夕食淡面四兩,猶複念食,則以胡麻、茯苓麨足之。飲食之外,不啖一物。主人枯槁,則客自棄去。尚恐習性易流,故取中散真人之言,對病為藥,使人誦之日三。曰:東坡居士,汝忘逾年之憂,百日之苦乎?使汝不幸而有中散之禍,伯牛之疾,雖欲采薇散發,豈可得哉,今食麻、麥、茯苓多矣。居士則歌以答之曰:事無事之事,百事治兮。味無味之味,五味備兮。茯苓、麻、麥,有時而匱兮。有則食無則已者,與我無既兮。嗚呼噫嘻,館客不終,以是為愧兮。 【補龍山文(並引)】 丙子重九,客有言桓溫龍山之盛會,風吹孟嘉帽落,溫遣孫盛嘲之。嘉作《解嘲》,文辭超卓,四坐歎伏,恨今世不見此文。予乃戲為補之曰:征西天府,重九令節。駕言龍山,燕凱群哲。壺歌雅奏,緩帶輕帢。胡為中觴,一笑粲發。楩楠競秀,榆柳獨脫。驥騄交騖,駑蹇先蹶。楚狂醉亂,隕帽莫覺。戎服囚首,枯顱茁發。維明將軍,度量閎達。容此下士,顛倒冠襪。 宰夫揚觶,兕觥舉罰。請歌《相鼠》,以侑此爵。(右嘲。)吾聞君子,蹈常履素。晦明風雨,不改其度。平生丘壑,散發箕踞。墜車天全,顛沛何懼。腰適忘帶,足適忘履。不知有我,帽複奚數。流水莫系,浮雲暫寓。飄然隨風,非去非取。我冠明月,被服寶璐。不纓而結,不簪而附。歌詩寧擇,請歌《相鼠》。罰此陋人,俾出童羖。(右解嘲。) 【東坡酒經】 南方之氓,以糯與粇,雜以卉藥而為餅。嗅之香,嚼之辣,揣之枵然而輕,此餅之良者也。吾始取面而起肥之,和之以薑液,烝之使十裂,繩穿而風戾之,愈久而益悍,此曲之精者也。米五鬥以為率,而五分之,為三鬥者一,為五升者四。三鬥者以釀,五升者以投,三投而止,尚有五升之贏也。始釀以四兩之餅,而每投以二兩之曲,皆澤以少水,取足以散解而勻停也。釀者必甕按而並泓之,三日而並溢,此吾酒之萌也。酒之始萌也,甚烈而微苦,蓋三投而後平也。凡餅烈而曲和,投者必屢嘗而增損之,以舌為權衡也。既溢之,三日乃投,九日三投,通十有五日而後定也。既定乃注以鬥水,凡水必熟而冷者也。凡釀與投,必寒之而後下,此炎州之令也。既水五日乃篘,得二鬥有半,此吾酒之正也。先篘,半日,取所謂贏者為粥,米一而水三之,揉以餅曲,凡四兩,二物並也。投之糟中,熟撋而再釀之,五日壓得鬥有半,此吾酒之少勁者也。勁正合為四鬥,又五日而飲,則和而力嚴而不猛也。篘絕不旋踵而粥投之,少留,則糟枯中風而酒病也。 釀久者酒醇而豐,速者反是,故吾酒三十日而成也。 【罪言】 吾聞肉食之憂,非藿食者所宜慮也。府居之謀,非巷居者所宜處也。分之所不及,義之所弗出也。義之所弗出,利之所不釋也。犯義者惑,維卒不自克,作《罪言》。 萬夫之望,萬夫所依,匪才尚之,而量包之。丘山之憾,一笑可散;芥蒂之仇,千河不收。嗚呼!甯我容汝,豈汝不可,神之聽之,終和而同乎?乘人之氣,決人易耳;解忮觸猜,是惟艱哉。水激則旱,其傷淫夷;矢激則遠,行將安追。 嗚呼!佐涉者湍,佐鬥者呼。柴不立,其愚乃可以須。愛心之偏,其辭溢妍;噁心之厚,其辭溢醜。惟仁人之言,愛惡兩捐,廣大恬愉,上通於天。嗚呼!善言未升,貧客瞰門,曷以壽我,公侯承之,天道好還,莫適後先。人事喜複,無常倚伏。前之所是,事定而偷;今之所是,後當焉如。嗚呼!禍不在先,亦不在人,還隱其心,有萬其全。疾惡過義,美惡易位;矯枉過直,美惡同則。如食宜饇,饜則為度;如酌孔取,劇則荒舞。嗚呼!乃陰乃陽,神理所藏;一弛一張,人道之常。 【論文(一作自評文)】 吾文如萬斛泉源,不擇地皆可出,在平地滔滔汩汩,雖一日千里無難。及其與山石曲折,隨物賦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於所當行,常止於不可不止,如是而已矣。其他雖吾亦不能知也。 【記講筵】 (此文重見於卷一百二,刪。) 【天華宮】 天華宮在羅浮山之西。蘇軾曰:南漢主建有甘露、羽蓋等亭,雲華閣,命中書舍人鐘有章作記。初,南漢主夢神人指羅浮山之西,去延祥寺西北,有兩峰相疊,一洞對流,可以為宮。訪之,得其地。又夢金龍起于宮所,遂改為黃龍洞。 此地即葛仙西庵。至宋朝革命,四方僣叛以次誅服,劉氏懼焉。將欲潛遁羅浮,為狡兔之穴,又命於增江水口,鑿濠通山,往來山洞,倉卒為航舟之計。開寶四年,乃始歸命。則知劉氏為寶宮於山間,無事則為臨賞之樂,警急則為捕逃之所,其計窘矣。 【錫杖泉】 錫杖泉在羅浮寶積寺,即景泰禪師卓錫之地,亦謂之卓錫泉。蘇軾曰:予昔自汴入淮,泛江泝漢歸蜀,飲江淮水蓋彌年,既至,覺井水腥澀,百余日然後安之。以此知江水之甘於井也審矣。予來嶺外,自揚子始飲江水,及至南康,江益清駛,水益甘,則又知南江賢于北江也。近度嶺入清遠峽,水色如碧玉,味亦益勝。今游羅浮,酌景泰禪師錫杖泉,則清遠水又在其下矣。嶺外惟惠人喜鬥茶,此水不虛出也。 【白水山】 白水山在象頭南。蘇軾曰:羅浮之東麓也,有懸泉百仞,山八九折,折處輒為潭,深者縋石四五丈不能及。旁有巨人跡數十,謂之佛跡岩。岩西故有院亦曰「佛跡」。 【縣榜】 先朝值邊庭懷服,兵革寢息,而又體質恭儉,在位四十有二年,宮室苑囿無所益,故民無暴賦橫徭而生齒歲登,墾田日廣。至於法令則去苛慘、尚寬簡,守令則進賢良、退貪殘,牛酒以禮高年,粟帛以旌孝行,廣惠以廩煢獨,寬恤以省力役,除身丁之算,馳鹽榷之利。故能道迎休祥,年穀登衍,其裕民之德,固已浹肌膚而淪骨髓矣。然猶慊然憂下民之疾疢,無良劑以全濟,於是詔太醫集名方,曰「簡要濟眾」。凡五卷,三冊,鏤板模印,以賜郡縣,俾人得傳錄,用廣拯療,意欲錫以康寧之福,躋之仁壽之域。已而縣與律令同藏,殆逾一紀,窮遠之民,或莫聞知。聖澤壅而不宣,吏之罪也,乃書以方板,揭之通會。不獨流傳民間,痊屙愈疾,亦欲人人知上恩也。後之君子倘不以是為誚,歲一檢案之,使無遺毀焉。嘉祐七年正月日。 ◎擬作二首 【代侯公說項羽辭(並敘)】 漢與楚戰,敗于彭城。太公間走,見獲于楚。項羽常置軍中以為質。漢王遣辯士陸賈說項羽請之,不聽。後遣侯公,羽許之,遂歸太公。侯公之辯,過陸生矣。而史闕其所以說羽之辭,遂探其事情以補之,作《代侯公說項羽辭》。 漢王四年,遣辯士陸賈東說項王,請還太公。項羽弗聽,賈還。漢王不懌者累日。左右計無所出。侯公在軍中,而未知名,乃超進而言曰:「秦為無道,荼毒天下,戮人之父,刑人之子,如刈草菅。大王奮不顧身,建大義,除殘賊,為萬民請命。今秦氏已誅,天下且定,民之父子室家,皆得保完以相守也,其慶大矣。宜與太公享萬歲無窮之歡。不幸太公拘于強仇,以重大王夙夜之憂。臣聞主憂臣辱,主辱臣死。大王諸臣,未有輸忠出奇,以還太公之屬車,蹈義死節,以折項羽之狼心者,臣恐天下有以議漢為無人矣,此臣等之罪也。臣願先即辱國之誅。」漢王嘻戲曰:「吾惟不孝不武,而太公暴露拘辱于楚者,三年矣。吾重念天下大計,未獲即死之,此吾所以早夜痛心疾首東向而不忘也。顧為之奈何?」 侯公曰:「臣雖不敏,願大王假臣革車一乘,騎卒十人,臣朝馳至楚壁,而暮與太公驂乘而歸,可乎?」漢王慢罵曰:「腐儒,何言之易也。夫陸賈天下之辯士,吾前日遣之,智窮辭屈,抱頭鼠竄,顛狽而歸,僅以身免。若何言之易也!」侯公曰:「待人以必能者,不能,則喪氣。倚事之必集者,不集,則挫心。大王前日之遣賈也,恃之為必能之人,望之有必集之事。今賈乃困辱而歸,是大王氣喪而心挫也,宜有以深鄙臣也。且大王一失任于陸賈,乃遂懲艾以為無足使令者,是大王示太公之無還期,待天下為無士也。」漢王曰:「吾豈忘親者耶,顧若豈足以辦此?且項王陰忮不仁,徒觸其鋒,與之俱靡耳。」侯公曰:「昔趙平原君苦秦之侵,欲結楚從也,求其可與從適楚者二十人。蓋擇于門下也,食客數千,得十九焉,其一人無得也,最下客毛遂請行。平原君不擇而與之俱,卒至強楚,廷叱其王,而定從于立談之間者,毛遂功也。日者,趙王武臣見獲于燕,以其臣陳余、張耳之賢,擇人請王,往者十輩,無一返者。終於養卒請行,朝炊未終,乃與趙王同載而歸。此大王之所知者。臣乃今日願為大王之毛遂、養卒,大王何慊不辱平原、餘、耳之聽哉。」漢王曰:「善。」即飭車十乘,騎卒百人,以遣侯公。 侯公至楚,晨扣軍門,謁項王曰:「臣聞漢王之父太公為俘囚,臣竊慶大王獲所以勝於漢者。前日漢王遣使請之,而大王不與,至將烹焉,臣竊吊大王似不恤楚矣。」項王嗔目大怒,叱侯公曰:「若自薦死,乃欲為而主行說以僥倖也。 且吾親與人角,而獲其父,固將甘心焉。今乃言無恤者,何也?」侯公曰:「臣以區區之身,備漢之使,而有謁于大王,故大王以臣為漢遊說而忘忠楚也。大王試幸聽之。使其言有可用,則楚漢之大利,兩君之至歡,豈臣之私幸也。使其言無可用,則臣徐蹈鼎鑊,以從太公之烹,蓋未晚也。」 項王曰:「太公之不得歸必矣,若將何言?」侯公曰:「夫漢王失職,怏怏而西,因思歸之士,收豪傑之伍,舉梁漢之師,下巴蜀之粟,並三秦,定齊魏,日引而東,以與大王決一旦之命,大王視其志,固將一天下,朝諸侯,建七廟,定大號,為萬世基業耶?抑將區區狥匹夫之節,為曾參之孝而已者耶?且連兵帶壘,與楚百戰以決雌雄,乃有天下三分之二,大王軍覆將死,自救不暇,凡所以運奇決勝為大王之勍敵者,在漢王與諸將了事耶?抑太公實為之也耶?雖庸人孺子固知之。然則太公,獨一亡似人耳,不足為楚、漢之輕重。大王幸虜獲之,而禍福實系焉,視其用之如何耳。得所以用而用之者強,失所以用而用之者亡。 苟為失其所用,未若不獲之為善也。大王所以久拘而不歸者,固以要之。誠是也。 且要而能致之,則權在我。要而不能致,則權在人。權之所在,以戰必克。則要者,名也;歸者,實也。大王苟不得志於名,當速收效于實,無為兩失而自遺其患。是以臣竊為大王慎惜此舉也。大王固嘗置之俎上而命之矣,彼報之曰:『必欲烹之,願分羹焉。』且父子相愛之情,豈相遠哉。方漢王窘于彭城,二子同載,推墮捐之,弗顧也,安知其視父不與子同也。太公之囚楚者,三年矣,彼誠篤于愛父,固將捐兵解甲,膝行頓顙楚之轅門,為之請一旦之命,今勵士方力,督戰方急,無一日而忘與楚從事,此其志在天下,無以親為也。大王今不歸之,以收其實,將久留之,以執其名,故曰似不恤楚也。」 項王怒氣少息,徐曰:「顧吾所仇者漢王爾,其父何與耶?且漢王親以其身投吾掌握者,數矣,我常易而釋之,今乃曰東向必欲亡楚而後已,故吾深仇之,欲菹醢其父,聊快于一時,況與之歸耶?」侯公曰:「辱大王幸賜聽臣,臣請言其不可者。夫首建大義誅暴秦者,惟楚。世為賢明顯名於天下者,惟楚。天下豪傑樂從而爭赴者,惟楚。被堅執銳為士卒先,所向摧靡,莫如大王。兵強將武,百戰百勝,莫如大王。諸侯畏懼,惟所號令,莫如大王。割地據國,連城數十,莫如大王。大王持此數者以令天下,朝諸侯,建大號,何待於今。然而為之八年,智窮兵敗,土疆日促,反為漢雌。大王嘗自知其所以失乎?」項王曰:「吾誠每不自知,如公言焉,公試論吾所以失者。」侯公曰:「大王知夫博者事乎?夫財均則氣均,氣均則敵偶,然後勝負之勢,決于一時。今大王求與漢博,方布席徒手未及投地,而驟以己資推遺之,已而財索氣竭,徒手而校之,則大王之勝勢去矣。夫仁義禮智,所以取天下之資,而制敵之具也。大王乃棄資委具,以為無所事,以故漢皆獲而收執之,此所以自引而東,視大王如無也。」項王曰:「何謂棄資委具?」侯公曰:「夫秦民之不聊生久矣。漢王之入關也,秋毫無所犯,解秦之罟,約法三章,民大慶悅,惟恐其不王秦也。大王之至,燔燒屠戮,酷甚于秦,秦人失望,何以為仁?大王始與諸侯受約懷王,先入關者,王之,漢王出萬死不顧一生之計,叩關決戰,降俘其主,以待大王,而大王背約,遷之南鄭,何以為信?大王以世為楚將,方舉大義,不立其後,無以令天下,遂共立懷王而稟聽之,及天下且定,乃陽尊為帝而放殺之,何以為義?以范增之忠,陳平之智,韓信之勇,皆人傑。爭天下者,視此三人為之存亡。然而增死于疑,平、信去而不用,何以為智?是以漢王于其入關也,天下歸其仁。其還定三秦也,天下歸其信。為義帝縞素也,天下歸其義。其用平、信也,天下歸其智。此四者,大王素有之資,可畜之具,惟其委棄而不用,故漢皆得而收執之,是以大王未得所以稅駕也。方今之勢,漢王者,高資富室也。大王者,窶人也。天下者,市人也。市人不趨窶人而趨高資富室,明矣。然則大王今日之資,恃有一太公爾。天所以相楚也。今不歸之,以伸區區之信義,紓旦夕之急,臣恐漢人怒氣益奮,戰士倍我,是大王又以其資遺漢,且將索然而為窮人矣。此臣所以為大王寒心也。夫制人之與見制於人,克人之與見克於人,豈同日而語哉。願大王熟計之。」 項王曰:「孤所以恩漢者亦至矣。然去輒背我,今其父在此,猶日急鬥,誠一旦歸之,徒益其氣爾。」侯公曰:「不然。臣聞懷敵者強,怒敵者亡。大王于漢,有足懷而制之,乃欲怒而鬥之,臣意天溺大王之衷,將遂孤楚矣。大王誠惠辱一介之使護太公,且致言漢王曰:『前日太公播越于外,羈旅敝軍,獲侍盥沐者三年於茲,而君王方深督過之,是以下國君臣未敢議太公之歸。今君王敕駕迎之,孤恐久稽君王旦暮問安侍膳之歡,敢不承令,敬遣下臣衛送太公之屬車以還行宮。孤亦願自今之日,與君王捐忿與瑕,繼平昔之歡,君王有以報不穀者,皇天后土,實與聞之。』如此而漢不解甲罷兵以答大義,則曲在彼矣。大王因之號令士卒,以趨漢王,此秦所以獲晉惠公也。今大王不辱聽臣,臣無所受命而歸,漢王固將慟哭於軍曰:『楚之仇我者深矣,使者再返,而太公不歸矣,且號為舉大義,除殘賊,拯萬民,終之有不共戴天之仇,何面目以視天下,今日之事,有楚無漢,有漢無楚,吾將前死楚軍,不返顧矣。』漢王持此感怒士心,整甲而趨楚軍,此伍子胥所以鞭平王之屍也。」 項王曰:「善。吾聽公,姑無烹。公第還,語而王令罷兵,吾今歸之矣。」 侯公曰:「此又不可。夫智貴乎早決,勇貴乎必為。早決者無後悔,必為者無棄功。王陵,楚之驍將也,一旦亡去漢,大王拘執其母,將以還陵也,而其母慷慨對使者為陵陳去就之義,敕陵無還,遂伏劍而死。故天下皆賢智其母,而莫不哀其死也。今太公幽囚郁抑于大王之軍,久矣。今聞使者再返,而大王無意幸赦還之,臣竊意其變生於無聊,不勝恚辱之積,一旦引決,以蹈陵母之義,則大王悔恐自失,雖欲回漢軍之鋒,不可得矣。臣聞來而不可失者,時也。蹈而不可失者,機也。方今大王糧匱師老,無以支漢,而韓信之軍,乘勝之鋒,亦且至矣,大王雖欲解而東歸,不可得矣。臣願大王因其時而用其機,急歸太公,與漢王約,中分天下,割鴻溝以西為漢,以東為楚。大王解甲登壇,建號東帝,以撫東方之諸侯,亦休兵儲粟,以待天下之變。漢王老,且厭兵,尚何求哉,固將世為西藩,以事楚矣。」項王大悅。聽其計,引侯生為上客,召太公,置酒高會三日而歸之。 太公、呂後既至,漢王大悅,軍皆稱萬歲。即日封侯公平國君,曰:「此天下辯士,所居傾國者,故號平國君焉。」 【擬孫權答曹操書】 權白孟德足下。辱書開示禍福,使之內殺子布,外擒劉備以自效。書辭勤款,若出至誠,雖三尺童子,亦曉然知利害所在矣。然僕懷固陋,敢略布。 昔田橫,齊之遺虜,漢高祖釋酈生之憾,遣使海島,謂橫來大者王,小者侯,猶能以力自剄,不肯以身辱于劉氏。韓信以全齊之地,束手於漢,而不能死於牖下。自古同功一體之人,英雄豪傑之士,世亂則藉以剪伐,承平則理必猜疑,與其受韓信之誅,豈若死田橫之節也哉。 僕先將軍破虜,遭漢陵夷,董卓僣亂,焚燒宗廟,發掘陵寢,故依袁術以舉義師,所指城邑響應,天下思得董卓而食之不厭。不幸此志未遂,而無祿早世。 先兄伯符嗣命,馳驅鋒鏑,周旋江漢,豈有他哉?上以雪天子之恥,下以畢先將軍之志耳。不意袁術亦僣位號,污辱義師,又聞諸君各盜名字,伯符提偏師,進無所歸,退無所守,故資江東為之業耳,不幸有荊軻、舞陽之變。不以權不肖,使統士卒,以卒先臣之志。僕受遺以來,臥薪嚐膽,悼日月之逾邁,而歎功名之不立,上負先臣未報之忠,下忝伯符知人之明。且權先世以德顯于吳,權若效諸君有非常之志,縱不蒙顯戮,豈不墜其家聲耶? 漢自桓、靈以來,上失其道,政出多門,宦官之亂才息,董卓之禍復興,傕、汜未誅,袁、劉割據,天下所恃,惟權與公及劉備三人耳。比聞卓已鯨鯢,天子反正,僕意公當掃除餘孽,同獎王室,上助天子,與宗廟社稷之靈,退守藩國,無失春秋朝覲之節。而足下乃有欺孤之志,威挾天子,以令天下,妄引歷數,陰構符命,昔笑王莽之愚,今竊歎足下蹈覆車也。僕與公有婚姻之舊,加之同好相求,然自聞求九錫,納椒房,不唯同志失望,天下甚籍籍也。劉備之兵雖少,然僕觀其為人,雄材大略,寬而有容,拙於攻取,巧於馭人,有漢高祖之餘風,輔以孔明,未可量也,且以忠義不替曩昔,僕以為今海內所望,惟我二人耳。僕之有張昭,正如備之孔明,左提右挈,以就大事,國中文武之事,盡以委之,而見教殺昭與備,僕豈病狂也哉。古諺有之:「輔車相依,唇亡齒寒。」僕與劉備,實有唇齒相須之勢。足下所以不能取武昌,又不能到成都者,吳、蜀皆存也。今使僕取蜀,是吳不得獨存也。蜀亡,吳亦隨之矣。晉以垂棘屈產,假道于虞以伐虢,夫滅虢是所以取虞,虞以不知,故及禍。足下意何以異此。 古人有言曰:「白首如新,傾蓋如故。」言以身托人,必擇所安。孟德視僕,豈惜此尺寸之土者哉,特以公非所托故也。荀文若與公共起艱危,一旦勸公讓九錫,意便憾,使卒憂死。矧僕與公有赤壁之隙,雖複盡釋前憾,然豈敢必公不食斯言乎?今日歸朝,一匹夫耳,何能為哉。縱公不見害,交鋒兩陣之間,所殺過當,今其父兄子弟,實在公側,怨仇多矣,其能安乎?季布數窘漢王,及即位,猶下三族之令,矧足下記人之過,忘人之功,不肯忘文若於九錫,其肯赦僕於赤壁乎?孔文舉與楊德祖,海內奇士,足下殺之如皂隸,豈複有愛于權!天下之才在公右者,即害之矣,一失江東,豈容複悔耶?甘言重幣,幸勿複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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