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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八十六 碑十首


  【表忠觀碑】

  熙寧十年十月戊子,資政殿大學士右諫議大夫知杭州軍州事臣抃言:「故吳越國王錢氏墳廟及其父祖紀夫人子孫之墳,在錢塘者二十有六,在臨安者十有一,皆蕪廢不治,父老過之,有流涕者。謹按故武肅王鏐,始以鄉兵破走黃巢,名聞江淮。複以八都兵討劉漢宏,並越州,以奉董昌,而自居于杭。及昌以越叛,則誅昌而並越,盡有浙東西之地。傳其子文穆王元瓘。至其孫忠顯王仁佐,遂破李景兵,取福州。而仁佐之弟忠懿王俶,又大出兵攻景,以迎周世宗之師。其後卒以國入覲。三世四王,與五代相終始。天下大亂,豪傑蜂起,方是時,以數州之地盜名字者,不可勝數。既覆其族,延及於無辜之民,罔有孑遺。而吳越地方千里,帶甲十萬,鑄山煮海,象犀珠玉之富,甲於天下,然終不失臣節,貢獻相望於道。是以其民至於老死不識兵革,四時嬉遊歌鼓之聲相聞,至於今不廢,其有德於斯民甚厚。皇宋受命,四方僣亂以次削平。而蜀、江南負其嶮遠,兵至城下,力屈勢窮,然後束手。而河東劉氏,百戰守死以抗王師,積骸為城,釃血為池,竭天下之力,僅乃克之。獨吳越不待告命,封府庫,籍郡縣,請吏於朝。視去其國,如去傳舍,其有功於朝廷甚大。昔竇融以河西歸漢,光武詔右扶風修理其祖父墳塋,祠以太牢。今錢氏功德,殆過於融,而未及百年,墳廟不治,行道傷嗟,甚非所以勸獎忠臣慰答民心之義也。臣願以龍山廢佛祠曰妙因院者為觀,使錢氏之孫為道士曰自然者居之。凡墳廟之在錢塘者以付自然,其在臨安者以付其縣之淨土寺僧曰道微,歲各度其徒一人,使世掌之。籍其地之所入,以時修其祠宇,封殖其草木,有不治者,縣令丞察之,甚者易其人,庶幾永終不墜,以稱朝廷待錢氏之意。臣抃昧死以聞」。制曰:「可。其妙因院改賜名曰表忠觀。」銘曰:天目之山,苕水出焉。龍飛鳳舞,萃于臨安。篤生異人,絕類離群。奮挺大呼,從者如雲。仰天誓江,月星晦蒙。強弩射潮,江海為東。殺宏誅昌,奄有吳越。金券玉冊,虎符龍節。大城其居,包絡山川。左江右湖,控引島巒。歲時歸休,以燕父老。曄如神人,玉帶球馬。四十一年,寅畏小心。厥篚相望,大貝南金。五朝昏亂,罔堪托國。三王相承,以待有德。既護所歸,弗謀弗諮。先王之志,我維行之。天胙忠孝,世有爵邑。允文允武,子孫千億。帝謂守臣,治其祠墳。毋俾樵牧,愧其後昆。龍山之陽,巋焉新宮。匪私于錢,唯以勸忠。非忠無君,非孝無親。凡百有位,視此刻文。

  【宸奎閣碑】

  皇祐中,有詔廬山僧懷璉住京師十方淨因禪院,召對化成殿,問佛法大意,奏對稱旨,賜號大覺禪師。是時北方之為佛者,皆留於名相,囿於因果,以故士之聰明超軼者皆鄙其言,詆為蠻夷下俚之說。璉獨指其妙與孔、老合者,其言文而真,其行峻而通,固一時士大夫喜從之遊,遇休沐日,璉未盥漱,而戶外之屨滿矣。仁宗皇帝以天縱之能,不由師傅,自然得道,與璉問答,親書頌詩以賜之,凡十有七篇。至和中,上書乞歸老山中。上曰:「山即如如體也。將安歸乎?」

  不許。治平中,再乞,堅甚,英宗皇帝留之不可,賜詔許自便。璉既渡江,少留於金山、西湖,遂歸老於四明之阿育王山廣利寺。四明之人,相與出力建大閣,藏所賜頌詩,榜之曰宸奎。時京師始建寶文閣,詔取其副本藏焉。且命歲度僧一人。璉歸山二十有三年,年八十有三。臣出守杭州,其徒使來告曰:「宸奎閣未有銘。君逮事昭陵,而與吾師遊最舊,其可以辭!」

  臣謹按古之人君號知佛者,必曰漢明、梁武,其徒蓋常以藉口,而繪其像於壁者。漢明以察為明,而梁武以弱為仁。皆緣名失實,去佛遠甚。恭惟仁宗皇帝在位四十二年,未嘗廣度僧尼,崇侈寺廟。干戈斧質,未嘗有所私貸。而升遐之日,天下歸仁焉。此所謂得佛心法者,古今一人而已。璉雖以出世法度人,而持律嚴甚。上嘗賜以龍腦缽盂,璉對使者焚之,曰:「吾法以壞色衣,以瓦鐵食,此缽非法。」使者歸奏,上嘉歎久之。銘曰:巍巍仁皇,體合自然。神耀得道,非有師傳。維道人璉,逍遙自在。禪律並行,不相留礙。於穆頌詩,我既其文。惟佛與佛,乃識其真。諮爾東南,山君海王。時節來朝,以謹其藏。

  【上清儲祥宮碑】

  元祐六年六月丙午,制詔臣軾,上清儲祥宮成,當書其事于石。臣軾拜手稽首言曰:「臣以書命侍罪北門,記事之成,職也。然臣愚不知宮之所以廢興,與凡材用之所從出,敢昧死請。」乃命有司具其事以詔臣軾。

  始,太宗皇帝以聖文神武佐太祖定天下。既即位,盡以太祖所賜金帛作上清宮朝陽門之內,旌興王之功,且為五代兵革之余遺民赤子,請命上帝,以至道元年正月宮成,民不知勞,天下頌之。至慶曆三年十二月,有司不戒於火,一夕而燼。自是為荊棘瓦礫之場,凡三十七年。元豐二年二月,神宗皇帝始命道士王太初居宮之故地,以法籙符水為民禳禬,民趨歸之,稍以其力修復祠宇。詔用日者言,以宮之所在為國家子孫地,乃賜名上清儲祥宮。且賜度牒與佛廟神祠之遺利,為錢一千七百四十七萬,又以官田十四頃給之,刻玉如漢張道陵所用印,及所被冠佩劍履以賜太初,所以寵之者甚備。宮未成者十八,而太初卒,太皇太后聞之,喟然歎曰:「民不可勞也,兵不可役也,大司徒錢不可發也,而先帝之意不可以不成。」乃敕禁中供奉之物,務從約損,斥賣珠玉以巨萬計,凡所謂以天下養者,悉歸之儲祥,積會所賜,為錢一萬七千六百二十八萬,而宮乃成。內出白金六千三百餘兩,以為香火瓜華之用。召道士劉應真嗣行太初之法,命入內供奉官陳衍典領其事。起四年之春,訖六年之秋,為三門兩廡,中大殿三,旁小殿九,鐘經樓二,石壇一,建齋殿於東,以待臨幸,築道館於西,以居其徒,凡七百餘間。雄麗靖深,為天下偉觀,而民不知、有司不與焉。嗚呼,其可謂至德也已矣!

  臣謹按道家者流,本出於黃帝、老子。其道以清淨無為為宗,以虛明應物為用,以慈儉不爭為行,合于《周易》「何思何慮」、《論語》「仁者靜壽」之說,如是而已。自秦、漢以來,始用方士言,乃有飛仙變化之術,《黃庭》、《大洞》之法,太上、天真、木公、金母之號,延康、赤明、龍漢、開皇之紀,天皇太一、紫微、北極之祀,下至於丹藥奇技,符籙小數,皆歸於道家,學者不能必其有無。

  然臣嘗竊論之。黃帝、老子之道,本也。方士之言,末也。修其本而末自應。故仁義不施,則韶濩之樂,不能以降天神。忠信不立,則射鄉之禮,不能以致刑措。

  漢興,蓋公治黃、老,而曹參師其言,以謂治道貴清靜,而民自定。以此為政,天下歌之曰:「蕭何為法,顜若畫一。曹參代之,守而勿失。載其清靜,民以寧壹。」其後文景之治,大率依本黃、老,清心省事,薄斂緩獄,不言兵而天下富。

  臣觀上與太皇太后所以治天下者,可謂至矣。檢身以律物,故不怒而威。捐利以予民,故不藏而富。屈己以消兵,故不戰而勝。虛心以觀世,故不察而明。

  雖黃帝、老子,其何以加此。本既立矣,則又惡衣菲食,卑宮室,陋器用,斥其贏餘,以成此宮,上以終先帝未究之志,下以為子孫無疆之福。宮成之日,民大和會,鼓舞謳歌,聲聞於天,天地喜答,神祇來格,祝史無求,福祿自至,時萬時億,永作神主。故曰「修其本而末自應」,豈不然哉!臣既書其事,皇帝若曰:「大哉太祖之功,太宗之德,神宗之志,而聖母成之。汝作銘詩,而朕書其首曰上清儲祥宮碑。」臣軾拜手稽首獻銘曰:天之蒼蒼,正色非耶?其視下也,亦若斯耶?我作上清,儲祥之宮。無以來之,其肯我從。元祐之政,媚於上下。何修何營,曰是四者。民懷其仁,吏服其廉。鬼畏其正,神予其謙。帝既子民,維子之視。雲何事帝,而瘠其子。允哲文母,以公滅私。作宮千柱,人初不知。於皇祖宗,在帝左右。風馬雲車,從帝來狩。閱視新宮,察民之言。佑我文母,及其孝孫。孝孫來饗,左右耆耇。無競惟人,以燕我後。多士為祥,文母所培。我膺受之,篤其成材。千石之鐘,萬石之虡。相以銘詩,震于四海。

  【昭靈侯廟碑】

  昭靈侯南陽張公諱路斯,隋之初,家於潁上縣仁社村。年十六,中明經第。

  唐景龍中,為宣城令,以才能稱。夫人石氏生九子。自宣城罷歸,常釣于焦氏台之陰。一日,顧見釣處有宮室樓殿,遂入居之。自是夜出旦歸,歸輒體寒而濕。

  夫人驚問之。公曰:「我,龍也。蓼人鄭祥遠者,亦龍也。與我爭此居,明日當戰,使九子助我。領有絳綃者我也,青綃者鄭也。」明日,九子以弓矢射青綃者,中之,怒而去,公亦逐之,所遇為溪谷,以達於淮。而青綃者,投於合淝之西山以死,為龍穴山。九子皆化為龍,而石氏葬關洲。公之兄為馬步使者,子孫散居潁上,其墓皆存焉。事見於唐布衣趙耕之文,而傳於淮潁間父老之口,載于歐陽文忠公之《集古錄》雲。

  自景龍以來,潁人世祠之于焦氏台。乾甯中,刺史王敬堯始大其廟。有宋乾德中,蔡州大旱,其刺史司超聞公之靈,築祠于蔡。既雨,翰林學士承旨陶穀為記其事。蓋自淮南至於蔡、許、陳、汝,皆奔走奉祠。景德中,諫議大夫張秉,奉詔益新潁上祠宇。而熙甯中司封郎中張徽奏乞爵號,詔封公昭靈侯、石氏柔應夫人。廟有穴五,往往見變異,出雲雨,或投器穴中,則見於池,而近歲有得蛻骨于池者,金聲玉質,輕重不常,今藏廟中。

  元祐六年秋,旱甚,郡守龍圖閣學士左朝奉郎蘇軾,迎致其骨於西湖之行祠,與吏民禱焉,其應如響。乃益治其廟,作碑而銘之。銘曰:維古至人,冷然乘風。變化往來,不私其躬。道本于於仁,仁故能勇。有殺有生,以仁為終。相彼幻身,何適不通。地行為人,天飛為龍。惠於有生,我則從之。淮潁之間,篤生張公。跨曆隋唐,顯于有宋。上帝寵之,先帝封之。昭于一方,萬靈宗之。哀我潁民,處瘠而窮。地傾東南,潦水所鐘。忽焉歸壑,千里一空。公居其間,拯溺吊凶。救療疾鬁,驅攘螟蟲。開闔抑揚,孰知其功。坎坎擊鼓,巫師老農。鬥酒只雞,四簋其饛。度公之居,貝闕珠宮。揆公之食,瓊醴玉饔。何以稱之,我愧於中。公之所饗,惟誠與恭。誠在愛民,無傷農工。

  恭不在外,洗濯厥胸。以此事神,神聽則聰。敢有不然,上帝之恫。

  【潮州韓文公廟碑】

  匹夫而為百世師,一言而為天下法。是皆有以參天地之化,關盛衰之運。其生也有自來,其逝也有所為矣。故申、呂自嶽降,而傅說為列星,古今所傳,不可誣也。孟子曰:「吾善養吾浩然之氣。」是氣也,寓於尋常之中,而塞乎天地之間。卒然遇之,則王公失其貴,晉、楚失其富,良、平失其智,賁、育失其勇,儀、秦失其辯,是孰使之然哉?其必有不依形而立,不恃力而行,不恃生而存,不隨死而亡者矣。故在天為星辰,在地為河嶽。幽則為鬼神,而明則複為人。此理之常,無足怪者。

  自東漢以來,道喪文弊,異端並起,曆唐貞觀、開元之盛,輔以房、杜、姚、宋而不能救。獨韓文公起布衣,談笑而麾之,天下靡然從公,複歸於正,蓋三百年於此矣。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濟天下之溺,忠犯人主之怒,而勇奪三軍之帥。

  豈非參天地、關盛衰、浩然而獨存者乎!蓋嘗論天人之辨,以謂人無所不至,惟天不容偽。智可以欺王公,不可以欺豚魚;力可以得天下,不可以得匹夫匹婦之心。故公之精誠,能開衡山之雲,而不能回憲宗之惑;能馴鱷魚之暴,而不能弭皇甫鎛、李逢吉之謗;能信於南海之民,廟食百世,而不能使其身一日安於朝廷之上。蓋公之所能者,天也。所不能者,人也。

  始,潮人未知學,公命進士趙德為之師。自是潮之士,皆篤于文行,延及齊民,至於今,號稱易治。信乎孔子之言:「君子學道則愛人,小人學道則易使也。」

  潮人之事公也,飲食必祭,水旱疾疫,凡有求必禱焉。而廟在刺史公堂之後,民以出入為艱。前守欲請諸朝作新廟,不果。元祐五年,朝散郎王君滌來守是邦,凡所以養士治民者,一以公為師。民既悅服,則出令曰:「願新公廟者聽。」民歡趨之。卜地于州城之南七裡,期年而廟成。

  或曰:「公去國萬里,而謫於潮,不能一歲而歸,沒而有知,其不眷戀於潮,審矣。」軾曰:「不然。公之神在天下者,如水之在地中,無所往而不在也。而潮人獨信之深,思之至,焄蒿悽愴,若或見之。譬如鑿井得泉,而曰水專在是,豈理也哉!」元豐七年,詔封公昌黎伯,故榜曰昌黎伯韓文公之廟。潮人請書其事于石,因作詩以遺之,使歌以祀公。其詞曰:公昔騎龍白雲鄉,手抉雲漢分天章,天孫為織雲錦裳。飄然乘風來帝旁,下與濁世掃秕糠,西游咸池略扶桑。草木衣被昭回光,追遂李、杜參翱翔,汗流籍、堤走且僵,減沒倒景不可望,作書詆佛譏君王,要觀南海窺衡湘。曆舜九疑吊英、皇,祝融先驅海若藏,約束蛟鱷如驅羊。鈞天無人帝悲傷,謳吟下招遺巫陽,懪牲雞蔔羞我觴。於粲荔丹與蕉黃,公不少留我涕滂,翩然被發下大荒。

  【峻靈王廟碑】

  古者王室及大諸侯國皆有寶。周有琬琰大玉,魯有夏後氏之璜,皆所以守其社稷,鎮撫其人民也。唐代宗之世,有比丘尼若夢恍惚見上帝者,得八寶以獻諸朝,且傳帝命曰:「中原兵久不解,腥聞於天,故以此寶鎮之。」則改元寶應。

  以是知天亦分寶以鎮世也。

  自徐聞渡海,曆瓊至儋,又西至昌化縣西北二十裡,有山秀峙海上,石峰巉然若巨人冠帽西南向而坐者,俚人謂之山胳膊。而偽漢之世,封山神為鎮海廣德王。五代之末,南夷有知望氣者,曰:「是山有寶氣,上達於天。」艤舟其下,斫山發石以求之。夜半,大風,浪駕其舟空中,碎之石峰下,夷皆溺死。儋之父老,猶有及見敗舟山上者,今獨有叮石存焉耳。天地之寶,非人所得睥睨者,晉張華使其客雷煥發酆城獄,取寶劍佩之,華終以忠遇禍,坐此也夫。今此山之上,上帝賜寶以奠南極,而貪冒無知之夷,欲以力取而己有之,其誅死宜哉!

  皇宋元豐五年七月,詔封山神為峻靈王,用部使者承議郎彭次雲之請也。紹聖四年七月,瓊州別駕蘇軾,以罪譴於儋,至元符三年五月,有詔徙廉州。自念謫居海南三歲,飲鹹食腥,陵暴颶霧而得還者,山川之神實相之。再拜稽首,西向而辭焉,且書其事,碑而銘之。山有石池,產紫鱗魚,民莫敢犯,石峰之側多荔支、黃柑,得就食,持去,則有風雹之變。其銘曰:瓊崖千里塊海中,民夷錯居古相蒙。方壺蓬萊此別宮,峻靈獨立秀且雄。

  為帝守寶甚嚴恭,庇蔭嘉穀歲屢豐。小大逍遙遠蝦龍,鶢鶋安棲不避風。我浮而西今複東,銘碑曄然照無窮。

  【伏波將軍廟碑】

  漢有兩伏波,皆有功德於嶺南之民。前伏波,邳離路侯也。後伏波,新息馬侯也。南越自三代不能有,秦雖稍通置吏,旋複為夷。邳離始伐滅其國,開九郡。

  然至東漢,二女子側、貳反嶺南,震動六十餘城。世祖初平天下,民勞厭兵,方閉玉關,謝西域,況南荒何足以辱王師,非新息苦戰,則九郡左衽至今矣。由此論之,兩伏波廟食於嶺南者,均也。古今所傳,莫能定於一。自徐聞渡海,適朱崖,南望連山,若有若無,杳杳一發耳。艤舟將濟,眩栗喪魄。海上有伏波祠,元豐中詔封忠顯王,凡濟海者必蔔焉。曰:「某日可濟乎?」必吉而後敢濟。使人信之如度量衡石,必不吾欺者。嗚呼,非盛德其孰能然!自漢以來,朱崖、儋耳,或置或否。揚雄有言:「朱崖之棄,捐之之力也,否則介鱗易我衣裳。」此言施於當時可也。自漢末至五代,中原避亂之人,多家於此。今衣冠禮樂,蓋斑斑然矣,其可複言棄乎!四州之人,以徐聞為咽喉。南北之濟者,以伏波為指南,事神其敢不恭。軾以罪謫儋耳三年,今乃獲遷海北,往返皆順風,念無以答神貺者,乃碑而銘之。銘曰:

  至險莫測海與風,至幽不仁此魚龍,至信可恃漢兩公,寄命一葉萬仞中。

  自此而南洗汝胸,撫循民夷必清通。自此而北端汝躬,屈信窮達常正忠。生為人英沒愈雄,神雖無言意我同。

  【淮陰侯廟碑】

  應龍之所以為神者,以其善變化而能屈伸也。夏則天飛,效其靈也。冬則泥蟠,避其害也。當嬴氏刑慘網密,毒流海內,銷鋒鏑,誅豪俊,將軍乃辱身汙節,避世用晦。志在鵲起豹變,食全楚之租,故受饋於漂母。抱王霸之略,蓄英雄之壯圖,志輕六合,氣蓋萬夫,故忍恥跨下。洎乎山鬼反璧,天亡秦族。遇知已之英主,陳不世之奇策。崛起蜀漢,席捲關輔。戰必勝,攻必克,掃強楚,滅暴秦。

  平齊七十城,破趙二十萬。乞食受辱,惡足累大丈夫之功名哉!然使水行未殞,火流猶潛。將軍則與草木同朽,麋鹿俱死。安能持太阿之柄,雲飛龍驤,起徒步而取侯王?噫,自古英偉之士,不遇機會,委身草澤,名堙減而無稱者,可勝道哉!乃碑而銘之。銘曰:

  書軌新邦,英雄舊裡。海霧朝翻,山煙暮起。宅臨舊楚,廟枕清淮。枯松折柏,廢井荒台。我停單車,思人望古。淮陰少年,有目無睹。不知將軍,用之如虎。

  【司馬溫公神道碑】

  上即位之三年,朝廷清明,百揆時敘,民安其生,風俗一變。異時薄夫鄙人,皆洗心易德,務為忠厚,人人自重,恥言人過,中國無事,四夷稽首請命。惟西羌夏人,叛服不常,懷毒自疑,數人為寇。上命諸將按兵不戰,示以形勢,不數月,生致大首領鬼章青宜結闕下。夏人十數萬寇涇原,至鎮戎城下,五日無所得,一夕遁去。而西羌兀征聲延以其族萬人來降。黃河始決曹村,既築靈平,複決小吳,橫流五年,朔方騷然,而今歲之秋,積雨彌月,河不大溢,及冬,水入地益深,有北流赴海複禹舊跡之勢。凡上所欲,不求而獲,而其所惡,不麾而去。天下曉然知天意與上合,庶幾複見至治之成,家給人足,刑措不用,如咸平、景德間也。

  或以問臣軾:「上與太皇太后安所設而及此?」臣軾對曰:「在《易·大有》:『上九,自天祐之,吉無不利。』孔子曰:『天之所助者,順也。人之所助者,信也。履信思乎順,又以尚賢也。是以自天祐之,吉無不利。』今二聖躬信順以先天下,而用司馬公以致天下士,應是三德矣。且以臣觀之,公,仁人也。天相之矣。」「何以知其然也?」曰:「公以文章名於世,而以忠義自結人主。朝廷知之可也,四方之人何自知之?士大夫知之可也,農商走卒何自知之?中國知之可也,九夷八蠻何自知之?方其退居於洛,眇然如顏子之在陋巷,累然如屈原之在陂澤,其與民相忘也久矣,而名震天下如雷霆,如河漢,如家至而日見之。聞其名者,雖愚無知如婦人孺子,勇悍難化如軍伍夷狄,以至於奸邪小人,雖惡其害己仇而疾之者,莫不斂衽變色,諮嗟太息,或至於流涕也。元豐之末,臣自登州入朝,過八州以至京師,民知其與公善也,所在數千人,聚而號呼于馬首曰:「寄射司馬丞相,慎毋去朝廷,厚自愛以活百姓。」如是者,蓋千餘裡不絕。至京師,聞士大夫言,公初入朝,民擁其馬,至不得行,衛士見公,擎跽流涕者,不可勝數,公懼而歸洛。遼人、夏人遣使入朝,與吾使至虜中者,虜必問公起居,而遼人敕其邊吏曰:「中國相司馬矣,慎毋生事開邊隙。」其後公薨,京師之民罷市而往吊,鬻衣以致奠,巷哭以過車者,蓋以千萬數。上命戶部侍郎趙瞻、內侍省押班馮宗道,護其喪歸葬。瞻等既還葬,皆言民哭公哀甚,如哭其私親。四方來會葬者,蓋數萬人。而嶺南封州父老相率致祭,且作佛事以薦公者,其詞尤哀。炷薌於手頂以送公葬者,凡百餘人,而畫像以祠公者,天下皆是也。此豈人力也哉?天相之也!匹夫而能動天,亦必有道矣。非至誠一德,其孰能使之!

  《記》曰:「惟天下之至誠,為能盡其性。能盡其性,則能盡人之性。能盡人之性,則能盡物之性。能盡物之性,則可以贊天地之化育矣。」《書》曰:「惟尹躬暨湯,鹹有一德,克享天心。」又曰:「德惟一,動罔不凶。」或以千金與人而人不喜,或以一言使人而人死之者,誠與不誠故也。稽天之潦,不能終朝,而一線之溜,可以達石者,一與不一故也。誠而一,古之聖人不能加毫末於此矣,而況公乎!故臣論公之德,至於感人心,動天地,巍巍如此,而蔽之以二言,曰誠、曰一。」

  公諱光,字君實,其先河內人,晉安平獻王孚之後,王之裔孫征東大將軍陽始葬今陝州夏縣涑水鄉,子孫因家焉。曾祖諱政,以五代衰亂不仕,贈太子太保。

  祖諱炫,舉進士,試秘書省校書郎,終於耀州富平縣令,贈太子太傅。考諱池,寶元、慶曆間名臣,終於兵部郎中、天章閣待制,贈太師、溫國公。曾祖妣薛氏,祖妣皇甫氏,妣聶氏,皆封溫國太夫人。

  公始進士甲科事仁宗皇帝,至天章閣待制,知諫院。始發大議,乞立宗子為後,以安宗廟,宰相韓琦等因其言,遂定大計。事英宗皇帝為諫議大夫,龍圖閣直學士,論陝西刺義勇為民患;及內侍任守忠奸蠹,乞斬以謝天下,守忠竟以譴死。又論漢安懿王當准先朝封贈期親尊屬故事,天下韙之。事神宗皇帝,為翰林學士,禦史中丞。西戎部將嵬名山欲以橫山之眾降,公極論其不可納,後必為邊患,已而果然。勸帝不受尊號,遂為萬世法。及王安石為相,始行青苗、助役、農田水利,謂之新法,公首言其害,以身爭之。當時士大夫不附安石,言新法不便者,皆倚公為重。帝以公為樞密副使,公以言不行,不受命。乃以為端明殿學士,出知永興軍,遂以留司禦史台及提舉崇福宮,退居於洛十有五年。及上即位,太皇太后攝政,起公為門下侍郎,遷正議大夫,遂拜左僕射。公首更詔書以開言路,分別邪正,進退其甚者十餘人。旋罷保甲、保馬、市易及諸道新行鹽鐵茶法,最後遂罷助役、青苗。方議取士擇守令監司以養民,期於富而教之,凜凜乎向至治矣。

  而公臥病,以元祐元年九月丙辰朔,薨於位,享年六十八。太皇太后聞之慟,上亦感涕不已。時方祀明堂,禮成不賀。二聖皆臨其喪,哭之哀甚,輟視朝。贈太師、溫國公,襚以一品禮服,諡曰文正。官其親屬十人。公娶張氏,禮部尚書存之女,封清河郡君,先公卒,追封溫國夫人。子三人,童、唐皆早亡,康,今為秘書省校書郎。孫二人,植、桓皆承奉郎。以元祐三年正月辛酉,葬于陝之夏縣涑水南原之晁村。上以禦篆表其墓道,曰忠清粹德之碑,而其文以命臣軾。

  臣蓋嘗為公行狀,而端明殿學士范鎮取以志其墓矣,故其詳不復再見,而獨論其大槩。議者徒見上與太皇太后進公之速,用公之盡,而不知神宗皇帝知公之深也。自士庶人至於卿大夫,相與為賓師朋友,道足以相信,而權不足以相休戚,然猶同己則親之,異己則疏之,未有聞過而喜,受誨而不怒者也,而況於君臣之間乎?方熙寧中,朝廷政事與公所言無一不相違者,書數十上,皆盡言不諱,蓋自敵以下所不能堪,而先帝安受之,非特不怒而已,乃欲以為左右輔弼之臣,至為敘其所著書,讀之于邇英閣,不深知公,而能如是乎?二聖之知公也,知之於既同。而先帝之知公也,知之于方異。故臣以先帝為難。昔齊神武皇帝寢疾,告其子世宗曰:「侯景專制河南十四年矣,諸將皆莫能敵,惟慕容紹宗可以制之。

  我故不貴,留以遺汝。」而唐太宗亦謂高宗:「汝于李勣無恩,我今責出之,汝當授以僕射。」乃出勣為疊州都督。夫齊神武、唐太宗,雖未足以比隆先帝,而紹宗與勣,亦非公之流,然古之人君所以為其子孫長計遠慮者,類皆如此。寧其身亡受知人之名,而使其子孫專享得賢之利。先帝知公如此,而卒不盡用,安知其意不出於此乎?臣既書其事,乃拜手稽首而作詩曰:於皇上帝,子惠我民。孰堪顧天,惟聖與仁。聖子受命,如堯之初。神母詔之,匪亟匪徐。聖神無心,孰左右之。民自擇相,我興授之。其相惟何,太師溫公。公來自西,一馬二童。萬人環之,如渴赴泉。孰不見公,莫如我先。二聖忘己,惟公是式。公亦無我,惟民是度。民曰樂哉,既相司馬。爾賈於途,我耕於野。士曰時哉,既用君實。我後子先,時不可失。公如麟凰,不鷙不搏。羽毛畢朝,雄狡率服。為政一年,疾病半之。功則多矣,百年之思。知公於異,識公於微。匪公之思,神考是懷。天子萬年,四夷來同。薦於清廟,神考之功。

  【趙清獻公神道碑】

  故太子少師清獻趙公,既薨之三年,其子㞦除喪來告於朝曰:「先臣既葬,而墓隧之碑無名與文,無以詔示來世,敢以請。」天子曰:「嘻,茲予先正,以惠術擾民如鄭子產,以忠言摩上如晉叔向。」乃以愛直名其碑,而又命臣軾為之文。

  臣軾逮事仁宗皇帝。蓋嘗竊觀天地之盛德,而窺日月之末光矣。未嘗行也,而萬事莫不畢舉。未嘗視也,而萬物莫不畢見。非有他術也,善於用人而已。惟清獻公擢自禦史。是時將用諫官禦史,必取天下第一流,非學術才行備具為一世所高者不與。用之至重,故言行計從,有不十年而為近臣者;言不當,有不旋踵而黜者。是非明辨,而賞罰必信,故土居其官者少妄,而天子穆然無為,坐視其成功,奸宄消亡,而忠良全安。此則清獻公與其僚之功也。

  公諱抃,字閱道。其先京兆奉天人。唐德宗世,植為嶺南節度使。植生隱,為中書侍郎。隱生光逢、光裔,並掌內外制,皆為唐聞人。五代之亂,徙家於越。

  公則植之十世從孫也。曾祖諱曇,深州司戶參軍。祖諱湘,廬州廬江尉,始家於衢,遂為西安人。考諱亞才,廣州南海主簿。公既貴,贈曾祖太子太保,妣陳氏安國太夫人;祖司徒,妣袁氏崇國太夫人,俞氏光國太夫人;考,開府儀同三司,封榮國公,妣徐氏魏國太夫人,徐氏越國太夫人。

  公少孤且貧,刻意力學,中景祐元年進士乙科。為武安軍節度推官。民有偽造印者,吏皆以為當死。公獨曰:「造在赦前,而用在赦後。赦前不用,赦後不造,法皆不死。」遂以疑讞之,卒免死。一府皆服。閱歲,舉監潭之糧料。歲滿,改著作佐郎,知建州崇安,通判宜州。卒有殺人當死者,方系獄,病癰,未潰,公使醫療之,得不瘐死。會赦以免。公愛人之周,類如此。

  未幾以越國喪,廬於墓三年,不宿於家。縣榜其所居裡為孝弟,處士孫處為作孝子傳。終喪,起知泰州海陵,複知蜀州江原,還,通判泗州。泗守昏不事事,監司欲罷遣之,公獨左右其政,而晦其所以然,使若權不己出者。守得以善去。

  濠守以廩賜不如法,士卒謀欲為變,或以告,守恐怖,日未夕,輒閉門不出。轉連使徙公治濠。公至,從容如平日,濠以無事。

  曾公亮為翰林學士,未識公,而以台官薦,召為殿中侍御史。彈劾不避權幸,京師號公鐵面禦史。其言常欲朝廷別白君子小人。以謂小人雖小過,當力排而絕之,後乃無患,君子不幸而有詿誤,當保持愛惜,以成就其德。故言事雖切,而人不厭。溫成皇后方葬,始命參知政事劉沆監護其役,及沆為相而領事如故。公論其當罷,以全國體。複言宰相陳執中不學無術,且多過失。章十二上,執中卒罷去。王拱辰奉使契丹,還,為宣徽使。公言拱辰平生所為及奉使不如法事,命遂寢。複言樞密使王德用、翰林學士李淑不稱職,皆罷去。是時邵必為開封推官,以前任常州失入徒罪自舉遇赦而猶罷,監邵武酒稅。吳充、鞠真卿發禮院吏代書事,吏以贖論,而充、真卿皆出知軍。呂景初、馬遵、吳中複彈奏梁適,適以罷相,而景初等隨亦被逐。馮京言吳充、鞠真卿、刁約不當以無罪黜,而京奪修起居注。公皆力言其非是。必以複認知軍,充、真卿、約、景初、遵皆召還京中,複皆許補故闕。先是呂秦出守徐,蔡襄守泉,吳奎守壽,韓絳守河陽。已而歐陽修乞蔡,賈黯乞荊南。公即上言:「近日正人賢士,紛紛引去,憂國之士,為之寒心,侍從之賢,如修輩無幾。今皆請郡者,以正色立朝,不能諂事權要,傷之者眾耳。」修等由此不去,一時名臣賴之以安。仁宗晚歲不豫,而太子未定,中外恟懼。及上既康復,公請擇宗室賢子弟教育于宮中,封建任使,以示天下大本。

  已而求郡,得睦。睦歲為杭市羊,公為移文卻之。民籍有茶稅,而無茶地,公為奏蠲之,民至今稱焉。移充梓州路轉運使,未幾移益。兩蜀地遠而民弱,吏恣為不法,州郡以酒食相饋餉,衙前治廚傳,破家相屬也。公身帥以儉,不從者請以違制坐之,蜀風為之一變。窮城小邑,民或生而不識使者,公行部,無所不至,父老驚喜相慰,奸吏亦竦。

  以右司諫召,論事不折如前。入內副都知鄧保信引退兵董吉以燒煉出入禁中,公言:「漢文成、五利,唐普思、靜能、李訓、鄭注,多依宦官以結主,假藥術以市奸者也,其漸不可啟。」宋庠為樞密使,選用武臣,多不如舊法,至有訴於上前者。公陳其不可。陳升之除樞密副使,公與唐介、呂誨、范師道同言升之交結宦官,進不以道,章二十餘,上不省,即居家待罪。詔強起之,乃乞補外,二人皆相次去位,公與言者亦罷。

  公得虔州,地遠而民好訟,人謂公不樂。公欣然過家上塚而去。既至,遇吏民簡易,嚴而不苛,悉召諸縣令告之,為令當自任事,勿以事諉郡,苟事辦而民悅,吾一無所問。令皆喜,爭盡力,虔事為少,獄以屢空。改修鹽法,疏鑿灨石,民賴其利。虔當二廣之沖,行者常自虔易舟而北。公間取餘材,造舟得百艘,移二廣諸郡,曰:「仕宦之家,有父兄沒而不能歸者,皆移文以遣,當具舟載之。」

  至者既悉授以舟,複量給公使物,歸者相繼於道。

  朝廷聞公治有餘力,召知禦史雜事,不閱月為度支副使。英宗即位,奉使契丹,還,未至,除天章閣待制、河北都轉運使。時賈昌朝以使相判大名府。公欲按視府庫,昌朝遣其屬來告,曰:「前此,監司未有按視吾事者。公雖欲舉職,恐事有不應法,奈何?」公曰:「舍大名,則列郡不服矣。」即往視之,昌朝初不說也。前此有詔,募義勇,遇期不足者徒二年,州郡不時辦,官吏當坐者八百餘人。公被旨督其事,奏言:「河朔頻歲豐熟,故募不如數,請寬其罪,以俟農隙。」從之。坐者得免,而募亦隨足。昌朝乃愧服曰:「名不虛得矣。」

  旋除龍圖閣直學士、知成都。公以寬治蜀,蜀人安之。初,公為轉運使,言蜀人有以妖祀聚眾為不法者,其首既死,其為從者宜特黥配。及為成都,適有此獄,其人皆懼,意公必盡用法。公察其無他,曰:「是特坐樽酒至此耳。」刑其為首者,餘皆釋去。蜀人愈愛之。會榮諲除轉運使,陛辭,上面諭曰:「趙某為成都,中和之政也。」

  神宗即位,召知諫院。故事,近臣自成都還,將大用,必更省府,不為諫官。

  大臣為言。上曰:「用趙某為諫官,賴其言耳。苟欲用之,何傷!」及謝,上謂曰:「聞卿匹馬入蜀,以一琴一龜自隨,為政簡易,亦稱是耶?」公知上意將用其言。即上疏論呂誨、傅堯俞、範純仁、呂大防、趙瞻、趙鼎、馬默皆骨鯁敢言,久譴不復,無以慰縉紳之望。上納其說。郭逵附簽書樞密院事,公議不允。公力言之,即罷。

  居三月,擢右諫議大夫,參知政事。感激思奮,面議政事,有不盡者,輒密啟聞。上手詔嘉之。公與富弼,曾公亮、唐介同心輔政,率以公議為主。會王安石用事,議論不協,既而司馬光辭樞密副使,台諫侍從,多以言事求去。公言:「朝廷事有輕有重,體有大小,財利於事為輕。而民心得失為重,青苗使者于體為小,而禁近耳目之臣用舍為大,今不罷財利而輕失民心,不罷青苗使者而輕棄禁近耳目,去重而取輕,失大而得小,非宗廟社稷之福,臣恐天下自此不安矣。」

  言入,即求去,四上章,不許。熙寧三年四月,複五上章,除資政殿學士、知杭州。

  公素號寬厚,杭之無賴子弟以此逆公,皆駢聚為惡。公知其意,擇重犯者率黥配他州,惡党相帥遁去。

  未幾徙青州。因其俗樸厚,臨以清淨。時山東旱蝗,青獨多麥,蝗自淄齊來,及境遇風,退飛墮水而盡。

  五年,成都以戍卒為憂,朝廷擇遣大臣,為蜀人所愛信者,皆莫如公,遂以大學士知成都。然意公必辭,及見,上曰:「近歲無自政府複往者,卿能為我行乎?」公曰:「陛下有言即法也,豈顧有例哉!」上大喜。公乞以便宜行事,即日辭去。至蜀,默為經略,而燕勞閒暇如他日,兵民晏然。一日,坐堂上,有卒長在堂下。公好諭之曰:「吾與汝,年相若也,吾以一身入蜀,為天子撫一方,汝亦宜清慎畏戢以帥眾,比戍還,得餘貲,持歸為室家計可也。」人知公有善意,轉相告語,莫敢複為非者。劍州民李孝忠集眾二百餘人,私造符牒,度人為僧。

  或以謀逆告,獄具。公不畀法吏,以意決之,處孝忠以私造度牒,餘皆得不死。

  喧傳京師,謂公脫逆黨。朝廷取具獄閱之,卒無以易也。茂州蕃部鹿明玉等逢聚境上,肆為剽掠。公亟遣部將帥兵討之,夷人驚潰乞降,願殺婢以盟。公使喻之曰:「人不可用,三牲可也。」使至,已縶婢引弓,將射心取血。聞公命,歡呼以聽。事訖,不殺一人。

  居二歲,乞守東南,為歸老計,得越州。吳越大饑,民死者過半,公盡所以救荒之術,發廩勸分,而以家貲先之,民樂從焉。生者得食,病者得藥,死者得藏。下令修城,使民食其力。故越人雖饑而不怨。複徙治杭。

  杭旱與越等,其民尤病。既而朝廷議欲築其城。公曰:「民未可勞也。」罷之。錢氏納國,未及百年,而墳廟堙圮,杭人哀之。公奏因其所在,歲度僧、道士各一人,收其田租,為歲時獻享營繕之費。從之,且改妙因院為表忠觀。

  公年未七十,告老於朝,不許。請之不已,元豐二年二月,加太子少保致仕,時年七十二矣。退居於衢,有溪石鬆竹之勝,東南高士多從之遊。朝廷有事郊廟,再起公侍祠,不至。㞦通判溫州,從公遊天臺、雁蕩,吳越間榮之。㞦代還,得見。上顧問公,甚厚。以㞦提舉浙東西常平,以便其養。㞦複侍公游杭。

  始,公自杭致仕,杭人留公不得行。公曰:「六年當複來。」至是適六歲矣。杭人德公,逆者如見父母。以疾還衢,有大星隕焉。二日而公薨,實七年八月癸巳也。

  訃聞,天子輟視朝一日,贈太子少師。十二月乙酉,葬于西安蓮華山,諡曰清獻。公娶徐氏,東頭供奉官度之女,封東平郡夫人,先公十年卒。子二人,長曰岏,終杭州於潛縣令;次即㞦也,今為尚書考功員外郎。

  公平生不治產業,嫁兄弟之女以十數,皆如己女。在官,為人嫁孤女二十餘人。居鄉,葬暴骨及貧無以斂且葬者,施棺給薪,不知其數。少育於長兄振,振既沒,思報其德。將遷侍御史,乞不遷,以贈振大理評事。

  公為人和易溫厚,周旋曲密,謹繩墨,蹈規矩,與人言,如恐傷之。平生不畜聲伎,晚歲習為養氣安心之術,悠然有高舉意。將薨,晨起如平時,㞦侍側,公與之訣,詞色不亂,安坐而終。不知者以為無意於世也。然至論朝廷事,分別邪正,慨然不可奪。宰相韓琦嘗稱趙公真世人標表,蓋以為不可及也。

  公為吏,誠心愛人,所至崇學校,禮師儒,民有可與與之,獄有可出出之。

  治虔與成都,尤為世所稱道。神宗凡擬二郡守,必曰:「昔趙某治此,最得其術。」

  馮京相繼守成都,事循其舊,亦曰:「趙公所為,不可改也。」要之以惠利為本。

  然至於治杭,誅鋤強惡,奸民屏跡不敢犯。蓋其學道清心遇物,而應有過人者矣。

  銘曰:

  蕭望之為太傅,近古社稷臣,其為馮翊,民未有聞。黃霸為潁川,治行第一,其為丞相,名不迨昔。孰如清獻公,無適不宜。邦之司直,民之父師。其在官守,不專于寬,時出猛政,嚴而不殘。其在言責,不專於直,為國愛人,掩其疵疾。

  蓋東郭順子之清,孟獻子之賢,鄭子產之政,晉叔向之言,公兼而有之,不幾于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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