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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張方平諫用兵書


  (熙寧十年)

  臣聞好兵猶好色也。傷生之事非一,而好色者必死。賊民之事非一,而好兵者必亡。此理之必然者也。夫惟聖人之兵,皆出於不得已,故其勝也,享安全之福。其不勝也,必無意外之患。後世用兵,皆得已而不已,故其勝也,則變遲而禍大,其不勝也,則變速而禍小。是以聖人不計勝負之功,而深戒用兵之禍。何者?興師十萬,日費千金,內外騷動,殆于道路者七十萬家。內則府庫空虛,外則百姓窮匱。饑寒逼迫,其後必有盜賊之憂,死傷愁怨,其終必致水旱之報。上則將帥擁眾,有跋扈之心,下則士眾久役,有潰叛之志。變故百出,皆由用兵。

  至於興事首議之人,冥謫尤重。蓋以平民無故緣兵而死,怨氣充積,必有任其咎者。是以聖人畏之重之,非不得已,不敢用也。

  自古人主好動干戈,由敗而亡者,不可勝數,臣今不敢複言。請為陛下言其勝者。秦始皇既平六國,複事吳越,戍役之患,被于四海。雖拓地千里,遠過三代,而墳土未幹,天下怨叛,二世被害,子嬰就擒,滅亡之酷,自古所未嘗有也。

  漢武帝承文、景富溢之餘,首挑匈奴,兵連不解,遂使侵尋及于諸國,歲歲調發,所向成功。建元之間,兵禍始作,是時蚩尤旗出,長與天等,其春戾太子生。自是師行三十餘年,死者無數。及巫蠱事起,京師流血,僵屍數萬,太子父子皆敗。

  班固以為太子生長于兵,與之終始。帝雖悔悟自克,而歿身之恨,已無及矣。隋文帝既下江南,繼事夷狄,煬帝嗣位,此志不衰。皆能誅滅強國,威震萬里。然而民怨盜起,亡不旋踵。唐太宗神武無敵,尤喜用兵,既已破滅突厥、高昌、吐谷渾等,猶且未厭,親駕遼東。皆志在立功,非不得已而用。其後武氏之難,唐室淩遲,不絕如線。蓋用兵之禍,物理難逃。不然,太宗仁聖寬厚,克己裕人,幾至刑措,而一傳之後,子孫塗炭,此豈為善之報也哉。由此觀之,漢、唐用兵於寬仁之後,故其勝而僅存。秦、隋用兵于殘暴之餘,故其勝而遂滅。臣每讀書至此,未嘗不掩卷流涕,傷其計之過也。若使此四君者,方其用兵之初,隨即敗衄,惕然戒懼,知用兵之難,則禍敗之興,當不至此。不幸每舉輒勝,故使狃于功利,慮患不深。臣故曰:勝則變遲而禍大,不勝則變速而禍小。不可不察也。

  昔仁宗皇帝覆育天下,無意於兵。將士惰偷,兵革朽鈍,元昊乘間竊發,西鄙延安、涇、原、麟、府之間,敗者三四,所喪動以萬計,而海內晏然。兵休事已,而民無怨言,國無遺患。何者?天下臣庶知其無好兵之心,天地鬼神諒其有不得已之實故也。今陛下天錫勇智,意在富強。即位以來,繕甲治兵,伺候鄰國。

  群臣百寮,窺見此指,多言用兵。其始也,弼臣執國命者,無憂深思遠之心。樞臣當國論者,無慮害持難之識。在台諫之職者,無獻替納忠之議。從微至著,遂成厲階。既而薛向為橫山之謀,韓絳效深入之計,陳升之、呂公弼等,陰與之協力,師徒喪敗,財用耗屈。較之寶元、慶曆之敗,不及十一,然而天怒人怨,邊兵背叛,京師騷然,陛下為之旰食者累月。何者?用兵之端,陛下作之。是以吏士無怨敵之意而不直陛下也。尚賴祖宗積累之厚,皇天保佑之深,故使兵出無功,感悟聖意。然淺見之士,方且以敗為恥,力欲求勝,以稱上心。於是王韶構禍於熙河,章惇造釁於橫山,熊本發難於渝瀘。然此等皆戕賊已降,俘累老弱困弊腹心,而取空虛無用之地,以為武功。使陛下受此虛名而忽於實禍,勉強砥礪,奮於功名。故沈起、劉彝,復發于安南,使十余萬人暴露瘴毒,死者十而五六,道路之人,斃於輸送,貲糧器械,不見敵而盡。以為用兵之意,必且少衰。而李憲之師,複出於洮州矣。今師徒克捷,銳氣方盛,陛下喜于一勝,必有輕視四夷淩侮敵國之意。天意難測,臣實畏之。

  且夫戰勝之後,陛下可得而知者,凱旋捷奏,拜表稱賀,赫然耳目之觀耳。

  至於遠方之民,肝腦屠于白刃,筋骨絕於饋餉,流離破產,鬻賣男女,薰眼折臂自經之狀,陛下必不得而見也。慈父孝子孤臣寡婦之哭聲,陛下必不得而聞也。

  譬猶屠殺牛羊、刳臠魚鱉以為饍饈,食者甚美,見食者甚苦。使陛下見其號呼於挺刃之下,宛轉於刀幾之間,雖八珍之美,必將投箸而不忍食,而況用人之命,以為耳目之觀乎?且使陛下將卒精強,府庫充實,如秦、漢、隋、唐之君。既勝之後,禍亂方興,尚不可救,而況所在將吏罷軟凡庸,較之古人,萬萬不逮。而數年以來,公私窘乏,內府累世之積,掃地無餘,州郡徵稅之儲,上供殆盡,百官廩俸,僅而能繼,南郊賞給,久而未辦,以此舉動,雖有智者,無以善其後矣。

  且饑役之後,所在盜賊蜂起,京東、河北,尤不可言。若軍事一興,橫斂隨作,民窮而無告,其勢不為大盜,無以自全。邊事方深,內患複起,則勝、廣之形,將在於此。此老臣所以終夜不寐,臨食而歎,至於慟哭而不能自止也。且臣聞之:凡舉大事,必順天心。天之所向,以之舉事必成;天之所背,以之舉事必敗。蓋天心向背之跡,見於災祥豐歉之間。今自近歲日蝕星變,地震山崩,水旱癘疫,連年不解,民死將半。天心之向背,可以見矣。而陛下方且斷然不顧,興事不已,譬如人子得過於父母,惟有恭順靜思引咎自責,庶歲可解。今乃紛然詰責奴婢,恣行箠楚,以此事親,未有見赦于父母者。故臣願陛下遠覽前世興亡之跡,深察天心向背之理,絕意兵革之事,保疆睦鄰,安靜無為,固社稷長久之計。上以安二宮朝夕之養,下以濟四方億兆之命。則臣雖老死溝壑,瞑目於地下矣。昔漢祖破滅群雄,遂有天下,光武百戰百勝,祀漢配天。然至白登被圍,則講和親之議;西域請吏,則出謝絕之言。此二帝者,非不知兵也。蓋經變既多,則慮患深遠。

  今陛下深居九重,而輕議討伐,老臣庸懦,私竊以為過矣。然人臣納說於君,因其既厭而止之,則易為力,迎其方銳而折之,則難為功。凡有血氣之倫,皆有好勝之意。方其氣之盛也,雖布衣賤士,有不可奪,自非智識特達,度量過人,未有能於勇銳奮發之中,舍己從人,惟義是聽者也。今陛下盛氣于用武,勢不可回,臣非不知。而獻言不已者,誠見陛下聖德寬大,聽納不疑。故不敢以眾人好勝之常心望于陛下,且意陛下他日親用兵之害,必將哀痛悔恨,而追咎左右大臣未嘗一言,臣亦將老且死見先帝於地下,亦有以藉口矣。惟陛下哀而察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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