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辯試館職策問劄子二首


  元祐元年十二月十八日,翰林學士朝奉郎知制誥蘇軾劄子奏。臣竊聞諫官言臣近所撰《試館職人策問》有涉諷議先朝之語。臣退伏思念,其略曰:「今朝廷欲思仁祖之忠厚,而患百官有司不舉其職,或至於偷。欲法神考之勵精,而恐監司守令不識其意,流入於刻。」臣之所謂「偷」與「刻」者,專指今之百官有司及監司守令不能奉行,恐致此病,于二帝何與焉?至於前論周公、太公,後論文帝、宣帝,皆是為文引證之常,亦無比擬二帝之意。況此《策問》第一、第二首,鄧溫伯之詞,末篇乃臣所撰,三首皆臣親書進入,蒙御筆點用第三首。臣之愚意,豈逃聖鑒?若有毫髮諷議先朝,則臣死有餘罪。伏願少回天日之照,使臣孤忠不為眾口所鑠。臣無任伏地待罪戰恐之至。取進止。

  又

  元祐二年正月十七日,翰林學士朝奉郎知制誥蘇軾劄子奏。臣近以《試館職策問》為台諫所言,臣初不敢深辯,蓋以自辯而求去,是不欲去也。今者竊聞明詔已察其實,而臣四上章,四不允,臣子之義,身非己有,詞窮理盡,不敢求去,是以區區複一自言。

  臣所撰《策問》,首引周公、太公之治齊、魯,後世皆不免衰亂者,以明子孫不能奉行,則雖大聖大賢之法,不免於有弊也。後引文帝、宣帝仁厚而事不廢,核實而政不苛者,以明臣子若奉行得其理,無觀望希合之心,則雖文帝、宣帝足以無弊也。中間又言六聖相受,為治不同,同歸於仁;其所謂「偷」與「刻」者,專謂今之百官有司及監司守令,不識朝廷所以師法先帝之本意,或至於此也。文理甚明,粲若黑白,何嘗有毫髮疑似,議及先朝?非獨朝廷知臣無罪可放,臣亦自知無罪可謝也。然臣聞之古人曰:人之至信者,心目也。相親者,母子也。不惑者,聖賢也。然至於竊鈇而知心目之可亂,於投杼而知母子之可疑,於拾煤而知聖賢之可惑。今言臣者不止三人,交章累上,不啻數十,而聖斷確然深明其無罪,則是過於心目之相信,母子之相親,聖賢之相知遠矣。德音一出,天下頌之,史冊書之,自耳目所聞見,明智特達,洞照情偽,未有如陛下者。非獨微臣區區,欲以一死上報,凡天下之為臣子者聞之,莫不欲碎首糜軀,效忠義于陛下也。不然者,亦非獨臣受曖昧之謗,凡天下之為臣子者聞之,莫不以臣為戒,崇尚忌諱,畏避形跡,觀望雷同以求苟免,豈朝廷之福哉!

  臣自聞命以來,一食三歎,一夕九興,身口相謀,未知死所。然臣所撰《策問》,以實亦有罪,若不盡言,是欺陛下也。臣聞聖人之治天下也,寬猛相資,君臣之間,可否相濟。若上之所可,不問其是非,下亦可之,上之所否,不問其曲直,下亦否之,則是晏子所謂「以水濟水,誰能食之」,孔子所謂「惟予言而莫予違足以喪邦」者也。臣昔于仁宗朝舉制科,所進策論及所答聖問,大抵皆勸仁宗勵精庶政,督察百官,果斷而力行也。及事神宗,蒙召對訪問,退而上書數萬言,大抵皆勸神宗忠恕仁厚,含垢納汙,屈己以裕人也。臣之區區,不自量度,常欲希慕古賢,可否相濟,蓋如此也。伏觀二聖臨禦已來,聖政日新,一出忠厚,大率多行仁宗故事,天下翕然,銜戴恩德,固無可議者。然臣私憂過計,常恐百官有司矯枉過直,或至於偷,而神宗勵精核實之政,漸致惰壞,深慮數年之後,馭吏之法漸寬,理財之政漸疏,備邊之計漸弛,則意外之憂,有不可勝言者。雖陛下廣開言路,無所諱忌,而台諫所擊不過先朝之人,所非不過先朝之法,正是「以水濟水」,臣竊憂之。故輒用此意,撰上件《策問》,實以譏諷今之朝廷及宰相台諫之流,欲陛下覽之,有以感動聖意,庶幾兼行二帝忠厚勵精之政也。台諫若以此言臣,朝廷若以此罪臣,則斧鉞之誅,其甘如薺。今乃以為譏諷先朝,則亦疏而不近矣。

  且非獨此《策問》而已。今者不避煩瀆,盡陳本末。臣前歲自登州召還,始見故相司馬光,光即與臣論當今要務,條其所欲行者。臣即答言:「公所欲行者諸事,皆上順天心,下合人望,無可疑者。惟役法一事,未可輕議。何則?差役、免役,各有利害。免役之害,掊斂民財,十室九空,錢聚於上,而下有錢荒之患;差役之害,民常在官,不得專力于農,而貪吏猾胥,得緣為奸。此二害輕重,蓋略相等,今以彼易此,民未必樂。」光聞之愕然,曰:「若如君言,計將安出?」

  臣即答言:「法相因則事易成,事有漸則民不驚。昔三代之法,兵農為一,至秦始分為二。及唐中葉,盡變府兵為長征之卒,自爾以來,民不知兵,兵不知農,農出穀帛以養兵,兵出性命以衛農,天下便之,雖聖人複起,不能易也。今免役之法,實大類此。公欲驟罷免役而行差役,正如罷長征而複民兵,蓋未易也。先帝本意,使民戶率出錢,專力于農,雖有貪吏猾胥,無所施其虐。坊場河渡,官自出賣,而以其錢雇募衙前,民不知有倉庫綱運破家之禍,此萬世之利也,決不可變。獨有二弊:多取寬剩役錢,以供他用實封;爭買坊場河渡,以長不實之價。

  此乃王安石、呂惠卿之陰謀,非先帝本意也。公若盡去二弊,而不變其法,則民悅而事易成。今寬剩役錢,名為十分取二,通計天下,乃及十五,而其實一錢無用。公若盡去此五分,又使民得從其便,以布帛谷米折納役錢,而官亦以為雇直,則錢荒之弊,亦可盡去。如此,而天下便之,則公又何求?若其未也,徐更議之,亦未晚也。」光聞臣言,大以為不然。臣又與光言:「熙甯中常行給田募役法,其法以系官田及以寬剩役錢買民田以募役人,大略如邊郡弓箭手。臣時知密州,推行其法,先募弓手,民甚便之。此本先帝聖意所建,推行未幾,為左右異議而罷。今略計天下寬剩錢斛約三千萬貫石,兵興支用,僅耗其半,此本民力,當複為民用。今內帑山積,公若力言於上,索還此錢,複完三千萬貫石,而推行先帝買田募役法于河北、河東、陝西三路,數年之後,三路役人,可減大半,優裕民力,以待邊鄙緩急之用,此萬世之利,社稷之福也。」光尤以為不可。此二事,臣自別有畫一利害文字,甚詳,今此不敢備言。

  及去年二月六日敕下,始行光言,複差役法。時臣弟轍為諫官,上疏具論,乞將見在寬剩役錢雇募役人,以一年為期,令中外詳議,然後立法。又言衙前一役,可即用舊人,仍一依舊數,支月給重難錢,以坊場河渡錢總計,諸路通融支給。皆不蒙施行。及蒙差臣詳定役法,臣因得伸弟轍前議,先與本局官吏孫永、傅堯俞之流論難反復,次於西府及政事堂中與執政商議,皆不見從,遂上疏極言衙前可雇不可差,先帝此法可守不可變之意,因乞罷詳定役法。當此之時,台諫相視,皆無一言決其是非。今者差役利害,未易一二遽言,而弓手不許雇人,天下之所同患也,朝廷知之,已變法許雇,天下皆以為便,而台諫猶累疏力爭。由此觀之,是其意專欲變熙寧之法,不復校量利害,參用所長也。臣為中書舍人,刑部大理寺列上熙寧已來不該赦降去官法凡數十條,盡欲刪去。臣與執政屢爭之,以謂先帝于此蓋有深意,不可盡改,因此得存留者甚多。臣每行監司守令告詞,皆以奉守先帝約束毋敢弛廢為戒,文案具在,皆可複按。由此觀之,臣豈謗議先朝者哉!

  所以一一縷陳者,非獨以自明,誠見士大夫好同惡異,泯然成俗,深恐陛下深居法宮之中,不得盡聞天下利害之實也。願因臣此言,警策在位,救其所偏,損所有餘,補所不足,天下幸甚。若以其狂妄不識忌諱,雖賜誅戮,死且不朽。

  臣無任感恩思報,激切戰恐之至。取進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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