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錢謙益 > 錢謙益文集7 | 上頁 下頁
宋稽勳哀辭


  崇禎十六年二月初六日,逆奴兵陷萊陽,故吏部稽勳司郎中宋君應亨死之。嗚呼哀哉!君舉天啟五年進士,握文厲行,蔚為國寶。以吏部郎養祖母家居。遭時多艱,繕治守備,敕戒子弟,慨然有致命遂志之思。子璜舉進士,司理杭州。將之官,請逐子以行。君弗許,曰:「若為刑官,我保鄉井,各有事守,毋相越也。」十五年閏十一月,奴陷臨清。君率士民城守萊陽。城四隅,北面單弱,捐千金,建甕城,浹旬而畢。奴至,君獨當一面,懸賞購死士,殺一奴予五十金。士奮躍夜劫奴營,斬數級,相蹂死者無算。奴拔營遁去。二月初五日,奴大眾奄至,避北城不敢攻。次日辰時,由城東北隅緣雲梯上。君平巾箭衣,驅家僮巷戰,家人勸令易帽,不可。戰良久,家僮死者三十余人,殺奴亦過當。君項中一刀,被執。奴知為宋稽勳也,逼降之,令以金錢贖死。君厲聲大罵:「吾資產盡於城守,家無一錢。縱有之,天朝宋司勳,肯以金銀奉臊狗奴贖死乎?」奴不肯即殺,考掠窮日夜。君與其族子侍郎玫彭縛左右柱,嚼齒噀血,濆湧交迸,罵聲達旦,交口如夜誦。次日皆遇害。

  嗚呼!戎狄之蹂躪中夏也,殘害生民,擄掠子女玉帛,豨突豕食,以此為常。未有攻城略邑,所至必斬艾其賢才如逆奴者也。賢才之生也,天地光嶽之氣所發育,祖宗數百年德澤所涵養,其難得也如珠玉,其有用也如穀帛,國家之倚而任之也,如柱屋之楹,如扶老之杖。一旦聚而殲於逆奴之手,如斬蓬藋,如入醢,不知當此時,三靈何若?鬼神安在?祖宗在天之靈何以為心也?丙子,奴陷畿南,殺鹿太常。戊寅,殺高陽少師。奴中喜相告,曰兩人死,北方無敢言滅奴者矣。奴去年九月,長驅犯順,如賊風暴雨,前無留行。攻萊城不下,數酋斃焉。而致死於萊,非獨憤兵也,其必以為中國之大,燕、齊之廣,東萊一隅,猶有人焉以難我。如行路者之遇虎落,未能捷出,不得不拔而去之也。然則士大夫生於斯世,為奴之所指名齧指而相戒者可懼,其為奴之所簡易置而不攻者亦可羞也。

  君訃至於杭,司理璜頓踴號哭,蘇而絕者數矣。杭之民皆為司理巷哭。璜見星奔赴,氣息支綴,將列君死事,墨衰絰,系草索,以上訴于天子。使其門人吳百朋來訃餘。余與吳生問故而哭,噭然失聲,已而曰:「奴之惡,至斬艾賢才極也。逆天心,違帝命,上帝之所必誅而不佑也。海內士大夫報主恩,雪國恥,不待言矣。睹其屠衣冠,剪除忠義,若此之毒也,有不心戰骨驚,甘以其含血負肉之身,供奴之刀俎而安受其刲斫乎?璜也以不戴天之仇,請于天子,寢苫枕戈,誓滅逆奴,以謝君父。海內士大夫咸思不反兵之義,荷戈而從之,知者獻謀,勇者效力,縛奴之丑類,殜為脯臘,以享九廟,以獻天子,以祭告天下之忠臣烈士。我知其不遠矣。」申旦不寐,作為哀辭一通,篝燈屬筆,文不加點,庸以激揚大義,匪徒告哀雲爾。其文曰:

  奴熛怒兮躪帝疆,慬害氣兮薄萊陽。騎簇蝟兮矢飛蝗,雷車轟兮焚輪狂。舞沖梯兮羊馬牆,趣巷戰兮我武揚。戴角巾兮裹戎裝,領僮奴兮裲襠。刃迎刃兮槍屬槍,短兵接兮殺過當。刀陷項兮身被創,殪左驂兮縛馬{木卬}。手反接兮口雷硠,血濆射兮齒裂崩。罵抗詞兮聲低昂,目曙星兮炯相望。穴頸血兮注兩囊,醟塗地兮胸吐芒。痛同日兮義士亡,天蒼蒼兮日荒荒。萊城鞠兮為戰場,桐棺裹兮非黃腸,屋三間兮棲破荒。有美子兮腸寸傷,號襲風兮哭履霜,排雲霧兮叫帝閶。請六師兮殲犬羊,拉胡昴兮摧天狼,烹群奴兮充臛羹。嗚呼哀哉兮!帝命孔彰。起塚祈連兮,發卒治葬。靈被發兮下大荒,友天齊兮從國殤。成山為肴兮勃海為漿。陳餘辭兮酹扶桑,有日夜出兮東海泱泱。

  是年五月十一日甲辰,虞山錢謙益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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