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錢謙益 > 錢謙益文集6 | 上頁 下頁 |
題李長蘅畫扇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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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蘅晚年遊跡,多在西湖。鄒孟陽、聞子將每設長案,列縑素,攤卷拭扇,以須其至。長蘅笑曰:「此設三覆以誘我矣。」揮毫潑墨,欣然樂為之盡,故兩家所得最富,扇紙累百計不止。余平生愛惜朋友檀園松圓楮墨藏弆,僅以十數計。絳雲之災,胥熸於火,而鄒、聞溘逝後,篋衍狼籍,僮奴竊取以供博奕,不知其為主人之頭目腦髓,可歎也。子羽收畫扇十幅,上有鄒氏圖記,餘撫之憮然而歎,以長蘅之詩畫兩家之多取,與餘之寡取,未轉盼而同歸於盡,天下之物,其可錮而留之也哉!此冊為楚人之弓,遞代郵傳,以及子羽,而餘得以摩挲把玩,幸矣。子羽達人也,書其後而歸之。己亥夏六月,蒙叟錢謙益書碧梧紅豆村莊。 《淵明集》有《畫扇贊》,盧德水取以名室,曰畫扇齋。余愛德水之妙於欣賞而工於標舉也。過杜亭,信宿齋中,因語德水,此中難著雜物,如吾友程孟陽、李長蘅乃畫扇齋中人耳。德水死,此齋為馬肆矣。子羽得長蘅畫扇,宜舉德水例以名其齋。德水以淵明之贊,而子羽以長蘅之畫,如燈取影,各有其致,餘他日當補為之贊。 拂水丙舍新成,谿堂澗戶,差可人意。松圓老人歎曰:但恨長蘅早去,不得渠仰面背手,吟嘯歎賞,為缺陷事耳。今年修葺秋水閣,少還舊觀,松圓亦為古人久矣。覽長蘅畫扇,煙嵐濃淡,堤柳蔽虧,朝陽花信,居然粉本,吾詩固有之,安知李三不與大癡諸人神遊其間耶? 過南滁上清流關,關山屈盤,關門有壯繆侯廟,朱幹紅旆,閃揚山城,麗譙上此,扇景約略近之。過此如穿井幹而出驚沙平田,騁望千里,此走濠泗豐沛道也。長蘅過此,口占示餘曰:「出門日日向東頭,才過濠州又宋州。心似磨盤山下路,千回萬折幾時休。」扇頭嶺路紆餘,人家客店,幾點在夕陽外,正似磨盤山腳,日晡賜車時也。歐陽公雲:「漠然徒見山高而水清,此何時也耶?」長蘅詩《檀園集》失載,追錄於此。 此幅長堤疏柳,溪橋回復,絕似吾山莊沿堤風景。孟陽居聞詠亭,散步行吟,盤巾往返,步履可以指數。今賜頭堤橋上,一叟閑閑扳枝倚樹,傲兀自得,使山中村媼牧豎信手指目,必以為晉孟陽也。長蘅爾時隨手點染,豈自知為孟陽寫真耶。 東坡書報王定國:余近日盡得寒林,已入神品。此老矜重,自以為能事如此。豈若吾長蘅盤礴之暇,以退筆殘墨揮灑,遂妙天下耶!坡嘗言歐陽公天人也,人或以為似之且過之,非狂即愚。余安得為此無稽之言,亦聊以發子羽一笑耳。 長蘅易直闊達,多可少忤,然其胸中尚有事。在啟禎之交,感憤抑塞,至於酸辛嘔血,作枯木皺石,虯曲蟠鬱,亦所謂肺肝槎牙生竹石也。 松圓老人嘗于奚奴摺扇畫袁海叟「隔花吹笛正黃昏」之句,珠林玉樹,淡月朦朧,餘苦愛之。長蘅此幅,仿佛相似。登鐵山,坐長蘅之浮閣址,看西山梅花海,古香清塵,浮動心眼,使人取次指點,便欲揚去。大抵清林疏樾,輕煙淡粉,昔人所評,淺絳色畫,唯吾江南有此風景,又非此中高人秀士不能籠挫撈漉,寫著阿堵中也。二老仙去,子羽故應玄對此語。 東坡《李唐臣秋景》雲:「野水參差落漲痕,疏林欹倒出霜根。浩歌一棹歸何處?家住江南黃葉村。」長蘅畫扇累幅,皆饒此意。蓋自壬戌罷公車,絕意榮進,思終老于菰蒲稻蟹之鄉,其寄興疏放如此。今余老矣,暮年江關,微風搖動,未知長腰縮項,得安穩老饕否?李畫中有長年舟子,卻回煙棹,張頤鼓枻,故坡詩有「浩歌一棹」之句,今應於扇面補畫一白頭老人企腳放歌,以代舟子。《詩》有之:「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江南黃葉村中豈可無此一老人耶? 展畫卷至第十幅,扁舟淺水,蓑笠一翁,面山兀坐,居然李唐畫中舟子,撫卷輾然,豈天之有意於斯人耶?碧梧紅豆村中,涼風將至,白鷗黃葉,身在長蘅畫扇中。仙酒獨酌,爐香疑塵,因念柴染處士觀《山海經》,覽穆王圖,流詠荊軻,田疇胸中,猶擾擾多事,放筆一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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