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錢謙益 > 錢謙益文集1 | 上頁 下頁
亡兒壽耇壙志


  嗚呼!我先君與余皆單子,余妻生子佛霖殤,妾王氏生檀僧亦殤,汲汲焉惟嗣續之是虞。天啟三年癸亥,以太子中允告歸。八月生一男子。是時吾母年七十,湯餅之會與壽筵相逮,遂名之曰壽耇。其母微也,余妻與王氏更母之。兒生而隆准豐下,目光激射,啼聲喤喤然。親朋雜然視之,無凡兒啼怖狀,鹹曰:「此所謂『解著《潛夫論》,不妨無外家。』者耶?」明年甲子,餘以諭德赴召。兒幼不能從,每啼呼索餘,輒往餘讀書閣中,指窗櫺而號。諸母群譬解之,乃止。人從長安來,必問爹好否,且問何時歸也。余聞而憐之。又明年乙丑,逆奄用事,盡剪除海內士大夫不附己者。餘首隸黨籍,除名以歸。抵家,乳母抱兒迎于門,入而拜母于堂,家人慰勞,恍若夢寐,不知其涕之交於頤也。奄鉤黨益亟,邏者錯跡裡門。餘錮門扃戶,塊處一室,若頌繫然。兒扶床繞膝,不肯跬步離餘。三年之內,風雨晦明,幽憂孤寂,余之于兒,如形之有影,未嘗舍去。又如良朋好友之在吾前,而金石玩弄之在吾側也。孰意一旦去我而死耶?兒病疹。法不當死,庸醫誤之。不禁糜粥,病漸劇。已而藥之,稍解矣。複不戒食飲以死。死之夕,便溲必起於床。乳母曰:「若憊矣,無自苦。」兒搖首不肯,猶自力強起,反席未安而沒,兒僅五歲耳。於死生之際若此。嗚呼痛哉!

  兒甫剪髮能坐立,岳岳如成人。僮僕見之,不敢欹視戲言。雖童稚能藐大人,遇余執友,若程孟陽、李長蘅輩,拱手側立,未嘗失子弟之禮。歲時入影堂,見先世畫像,必肅拜致敬,指問某祖某妣,依依不忍去。尤好禮佛及僧,胡跪膜拜,儼若夙習。不好戲弄,每見古書名畫,摩娑翻閱,至奪之不肯舍。孟陽酒間淋漓戲墨,兒得一紙,輒藏去,時效之,書窗浣壁。華亭董尚書過余,兒出扇牽衣索畫。尚書欣然點筆,兒注視不暫舍,尚書笑曰:「兒欲竊吾畫法耶?」余有古圓硯,兒愛玩之。一日問硯安在?王氏妾曰:「汝父苦貧,已鬻之矣。」兒轉面向壁,淒然泣下。餘亦為泣下。嗚呼!令早知兒寶硯如此,即千金弗忍割也。兒尤有志節,梨栗之屬,不色授不肯取。

  乙丑秋,兒才三歲,江陰顧道民以鏤刻彌勒像贈兒,兒不肯受,曰:「是去年以絲燈遺我矣。」當遺燈時,兒尚未晬也。兒每戲笑曰:「我必作狀元。」一日忽語餘:「爹知我乎?我錢福也。」自是輒自呼錢福,歲餘乃已。家人咸異之。餘既罷歸,猶惴惴懼不免。每自念:「即死,兒他日成立,猶可奉吾母。」時時摩其頂而未忍言也。

  丙寅之三月,緹騎四出,警報日數至,家人環守號泣。兒忽告余曰:「爹勿恐,爹勿恐,明年即朝皇帝矣。」遂為執笏叩頭呼萬歲狀。又曰:「爹所朝非今皇帝,乃新皇帝也。新皇帝好,新皇帝大好。」言之再四,餘愕問何以知之?兒曰:「影堂中諸公公冠服列坐樓下,教我為爹言如是。」僮應索坐檻上,我叱起之。詢之僮應,果然。嗚呼異哉!是年七八月,稍解嚴。明年兒死。凡四月而先帝登遐。新天子神聖,逆奄殛死,慨然下明詔,恤錄死廢諸臣。兒之雲,若執左券,而兒不得見也。嗚呼!兒之言,其有神者告之,如古所謂熒惑散為童謠者耶!其真吾祖吾父馮而儀之,而錫以兆語耶?兒能見亡人,又與謦咳相接,豈其死征耶?

  兒死,董尚書書來慰餘,以謂兒必名僧異人,被謫而旋去者,然與否邪?兒能前知餘之不死,與新天子之神聖,而不能自知其夭折耶?兒如有知,其將不以死為悲,而以言之驗為喜耶?抑亦餘之專愚悻直,觸忤世網,固當與逮系諸君駢死於東廠、北司之間,會有天幸。慬而不死,而兒實代余以死也?嗚呼!其可哀也已!古之喪子者多矣,白樂天、蘇子瞻,所謂達生知道者也。其喪子也,未嘗不過時而悲。而況于餘乎?孔子之厄于陳、蔡也,其徒之不及門者,未嘗不回旋思之。而況于兒乎?況兒之生於患難而前死乎?余于吾兒,哀則哭之,思則夢之,懼其痛巨以憂老母,則抑而止之。余處於達不達之間者也。兒如知之,其以餘為不及情者而已矣。

  兒死于天啟丁卯五月十六日。其葬也,以新天子改元崇禎之三月清明日,在夏皋祖瑩之旁。

  其父謙益為書石而納諸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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