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瞿依京墓版文


  (胡案:瞿純仁祖父。)

  瞿太公墓版文

  餘年逾壯,與瞿子元初讀書拂水山房。雞鳴風雨,篝燈刻燭,往往為餘道其家世及其祖太公事行,曰:

  「瞿之先世居河南,徙通州之海門,宋末避兵來常熟。有諱達者,受元將旗號,徇未下城邑,授百夫長,遷轉憐口提領。有孝子曰嗣興,宋文憲、方正學為撰志狀者也。孝子之子諱莊,官至福建左參政,高皇帝賜手詔獎諭,載在大誥者也。莊之後六世為吾祖。吾祖之生也,曾祖家中落。長子為諸生,賣田入貲國學,益大困。吾祖年十八,代父應繇役,給公上,老胥宿吏,莫敢以僮子假易。禦臧獲,課耕耨,勤惰勞佚,部分井然。中外數百指,嚴憚如家丈人也。曾祖病革,謂曰:『伯以入貲鬻產,吾將減其分以償汝。』吾祖泣曰:『大人以兒故減兄嫂產,得無減兄嫂淚乎?兒生有命,大人奈何為此言?』曾祖歎曰:『吾固知兒之無所藉吾產也。』生平不信禨鬼,曾祖母病不知人,巫降神於庭,吾祖自外入。問之,不覺腳屈下拜。神援筆判曰:『以汝純孝,夜半當蘇汝母。』至夜分,大聲發床前,母遂蘇。又五十餘年乃終。吾祖亦六十餘矣。每新燕來時,仰視屋樑,周走而呼曰:『娘娘安在乎?』嗚嗚啜泣,與燕語相下上。家人咸相顧泫然也。吾祖撫群從子姓及故人子弟,收恤教誨,具有恩禮。其人始見德,久之或操戈相向,已而又以好來,吾祖厚遇之自如。少能洞悉情偽,老而彌熟。人有相欺者,陽受其紵讕,而陰識之,其人終身以為能欺吾祖也。其治生未嘗俯拾仰取,以心計釣奇。田畝錢布,藏弆腹笥,每謂吾家簿藉,在十指伸屈中,傳別書契,經目而已,未嘗省視,曰:『何待人之薄也!』閭左有大議,邑宰及鄉老刺刺私語移日。吾祖至,輒一言而決,退亦不以告人。邑有大繇役及大祲,傾身為人先,費輒數百金。其所為多疏闊迂緩,會有天幸,家益起,嘗曰:『人何苦為善不力,天未嘗虧負人也。』吾與瞿星卿、顧朗仲為文會,諸老人相率諫吾祖:『若孫日夜從諸狂生,衣袖反接,兩眼生頂上,不早禁絕之,且破而家。』吾祖笑曰:『吾縱吾孫與之游,恐其不得當也,而顧欲麾之門外乎?』其後諸子皆為名士,拂水文社遂甲天下。朗仲嘗曰:『知我者惟吾父與太公也。』朗仲許為吾祖撰事狀,吾子他日采而志之,為吾祖之宋與方也,吾死不恨矣。」言已,涕泣泛瀾,悲不自勝。餘心識之不忍忘。萬曆丁未,朗仲卒。又數年,元初衰絰過餘,再拜而請曰:「歐陽子之言曰:『非敢緩也,蓋有待也。』吾每誦斯言,未嘗不彷徨歎息,繼之以泣也。今吾老矣,無可待者矣。朗仲且死,猶以不及狀吾祖為恨。吾之不忍死吾祖也,與其不忍死吾朗仲也,胥以累吾子。子其無辭。」

  餘諾其請,逡巡未及為,而元初又歿,迄今二十五年矣。

  嗚呼!人世之不可以把玩也,一彈指之間,已三世矣。而孝子慈孫之思不死其親也,重泉之下,窮塵之後,其耿耿者何時而已乎?餘故撰次其語,以遺其諸孫,使樹石太公墓門,並以告于元初之墓。

  太公諱依京,萬曆丙申九月卒,壽八十有一。元初者,吳之名士瞿純仁也。銘曰:

  司徒三物,以教萬民。二曰六行,興賢禮賓。
  萬曆之世,熙和如春。藹藹瞿公,際此昌辰。
  孝乎惟孝,德必有鄰。睦姻任恤,安富恤貧。
  國有大故,奮袂墊巾。大冠如箕,視其齒齦。
  國有大役,鼛鼓振振。守閭待令,敢有弗虔。
  國有大災,我無逡巡。傾箱倒庋,指其廩囷。
  春秋讀法,祭酺諄諄。德行道藝,誰與比倫?
  世教下衰,丑類頑嚚。奇邪相及,觥撻齗齗。
  鄉老雲邈,本俗不存。安能汲汲,彌縫使淳?
  墓木已拱,宿草載陳。作為銘詩,以詔斯人。

  崇禎癸未五月,契家子錢謙益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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