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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圖行狀


  故禮部尚書·兼翰林院學士·協理詹事府事·贈太子太保·諡文肅·王公行狀

  曾祖永甯,祖宗仁,皇贈吏部右侍郎兼翰林院侍讀學士。父邦憲,皇任山東萊州府通判,贈吏部右侍郎兼翰林院侍讀學士。西安府耀州牛村裡王公,年七十一。狀:

  公諱圖,字則之,其先太原陽曲人,國初徙耀州。家世孝弟力田。景泰中,有諱志者,明《春秋》,舉鄉試,知宜賓縣。四傳為萊州公,以《詩經》舉於鄉,曆官有聲跡,是為公父。生三子,長曰國,舉萬曆丁醜進士,官至兵部右侍郎,巡撫保定,而公其少子。為兒時,質貌魁傑,有大人之度。稍長,從其兄問學,博問強記,才思風發。年十六,浙人徐用簡督學關中,擢冠諸生。每行部,必召公與俱,雜諸生中試之,所至必第一。遂挈公登太華,上太白,經藍田,出潼關,浮淮涉江,東游吳、越。關河川陸形勝要害之地,前迎後卻,極目從心,慨然有澄清宇宙之志。用簡好性命之學,周旋杖函,微言叩擊,臨岐喟然而歎曰:「吾道西矣。」

  丙子舉鄉試第一,丙戌舉進士,選翰林院庶吉士,授簡討。當是時,保定公為禦史,不附執政,拳毆其私人於朝堂,以伉直外轉。公在史館,方嚴易直,頎然以公輔自待。士大夫推西北正人,公兄弟為之巨擘。然南北部黨之萌,從此起矣。公守簡討十五年,于時相一無所附麗。四明沈公當國,有妖書之獄,公少嘗及其門,援引古誼,極言規切。四明弗善也。久之,升右春坊右中允,掌南院,還坊充東宮講官,以右庶子掌坊事。又四年,升詹事府少詹事,副纂修玉牒。

  又四年,以詹事充日講官,又以詹事教習庶吉士。次年,以吏部右侍郎掌翰林院。公前後服官,自宮坊曆亞卿,皆不出詹翰,資望最為深茂。神宗深居大內,撰進講章,寒暑不輟。肅容法服,儼如對禦。三年外計,邸舍蕭然。苞苴竿牘,絕跡庭戶。天子察知公公忠可與寄大政者也。萬曆中年,黨論滋起。山陰王公、歸德沈公之後,資地相逼,謂可以紹二公衣缽者,咸屈指江夏郭公、南昌劉公,並公而三。江夏逐,南昌逝,物望始專屬￿公。而黨人之側目者,日甚一日矣。當是時,富平孫公為塚宰,秦人幾滿九列,而東南之講學者,遙相應和。群小忌而謀間之。會無錫顧公馳書救淮撫,乃嗾富平發單諮訪,廷辯東林、淮撫是非,以為鉤党之計。公歎曰:「秦人與東林,一網盡矣。」亟言于富平止之。群小知其所繇解,皆恚恨,移兵向公。而公之主庚戌會試也,宣城湯祭酒以領坊為同考官與知貢舉。崇仁吳公爭論闈事,盛氣相詬誶。湯之門人王紹徽間行構崇仁於公,公正色拒之。

  於是公與宣城之隙成矣。是時大計京朝官,紹徽計湯必不免,嗾禦史之欲避察者,飛章逐公。公杜門求去,上不許,乃仍主計事。湯亦竟坐不謹罷,諸附湯見黜者,及惜湯之黜者,與夫向之忌秦而間東林者,攢耳並目,雄唱雌和,聚族以求逞於公。公求退堅,言者持公愈急。公乃抗疏別白,極論湯所以被察與紹徽等所以媒孽見中之故,削株掘根,窮極底裡。其詞直,其事核,其心事已曉然於天下,然後移疾出國門,浩然長往,以申明不可則止,不受污辱之義。蓋公之以古大臣自處者如此。後先求去二十餘疏,皆奉溫旨慰留,又傳諭內閣挽留者至再。既去,上猶不欲舍公,姑令給假。又三年,始以病予告。

  丁巳內計,群小方用事,遂以糾拾中公。是時上方有所重怒,當事者從中下其事,上遂不得終庇公。以神宗之神聖,知公之深,而為黨人劫持,卒不能自行其意,此可為歎息者也。泰昌元年,敘光宗講讀舊勞,蔭一子。天啟二年,以原官起用。四年,升禮部尚書,兼翰林院學士,協理詹事府事。居無何,而逆閹之難作。其夤緣至大官,居中用事,如紹徽、喬應甲者,皆辛亥被察,所謂附湯見黜者也。應甲有狂易疾,紹徽用之撫秦,將起大獄。公雖削籍家居,睚眥連引,洶洶如不終日。紹徽死,事少緩。而公遂屬疾不起,天啟七年六月十五日也。嗚呼哀哉!

  紹徽深中多數,當秦人勢盛時,自詭不附桑梓,以表異于時。其中考功法也,天下爭惜之,而以公之斥紹徽為過。及其交關宦豎,蕩掃名節,鄉里塗炭,海內咀嚼,然後天下如酒醒囈覺,始知此一輩果奸邪小人,辛亥之察典,是非邪正,始判若黑白,而公之力擯紹徽,在強壯蜂氣,虛譽翕集之日,其蚤見辨奸為不可及也。

  初,公之子淑抃,舉萬曆丁未進士,官戶部山西清吏司郎中,再坐公罷官削籍,如宋黨人子弟故事。公卒,淑抃局蹐苫塊,未敢具禮。今上即位,所司援例具上,淑抃亦詣闕追訟,上乃贈公太子太保,賜諡文肅,蔭一子,予祭葬,如故事。淑抃乃以崇禎元年十一月大葬公于牛村之裕慶原。嗚呼!奸佞者施生僇死,忠正者生榮死哀,令紹徽有知,遊魂殘魄,寧不愧死地下。語有之:聖人作而萬物睹。又有之:蓋棺論定。豈不信哉!

  公明允篤誠,忠君憂國,出於天性。登朝以後,貫穿典章,諮諏政術,參國論,與大議,矯尾厲角,有倫有要,聞者鹹傾聽悚伏。語及于朝政得失,天下治亂,容有蹙而色有墨,惻然若部件疻痏之在躬也。與人交,推心置腹,洞見肺腑,尉薦賢士大夫,如恐不及,小人在側,割席分坐,必遠去之乃已。故士之豫附公者,望而知其為青天白日;其畏而忌之者、則以為秋霜夏日,惟恐其不吾容也。詞林之官,類皆寡言低首,優遊養望,以待拜遷。公獨不然,居官奉職,敬共夙夜,不以閑曹冷局,少自假易。甲午典試福建,初用京朝官,禦史用監試法相壓,公抗詞斥之,大聲琅琅徹鎖院。入朝上言其事,禦史服罪,省試官得專舉其職,公之力也。癸卯,以南院署國子監事。摳衣升堂,頌禮嚴重,六館士畏服,逾於真祭酒。拔今相嘉善公于儔人中,遇以國士。先侍郎與故相華亭公之父,卒業南雍,皆被賞識。又因二父以知其子,皆曰公輔器也。萬曆間,館閣有所謂四錢者,其三出於公之門,翰苑以為美譚。公延見門人故吏,娓娓論天下事,分日移晷,語不及私,所謂生不交利,死不屬其子者也。

  嗚呼!山陰、歸德,吾不得而見之矣。福清以後,宰執拜除,不可勝記,其賢不肖亦不可勝道也。以余所見,謀王體而斷國論,在公伯仲之間者,高陽一人耳。公之不得相天下,與天下之不得相公也,而豈細故也哉!生平不事生產,不邇聲色,焚膏宿火,老而不倦,有文集奏議若干卷,《文體頗評》、《史記側》、《講筵日錄》、《玉堂制草》、《穎客偶談》又若干卷。

  娶安氏,繼娶昝氏,皆贈淑人。子一人,即淑抃。孫若干人。

  公天性孝友,保定公性方嚴,事之如父師。既第,猶名呼公,捧手唯諾惟恐後。母左淑人蚤世,育於保定之母雷,雷病痢,公和劑嘗藥,旬月不解帶。其卒也,疏請以歸會葬,明有報也。君子以為禮。保定公之教戒淑抃也如其子,淑抃罷寶坻令歸,懼杖責,候其出獵,平巾短衣,迎拜道左,紵而得免。公兄弟之家風如此。及群小傾害公,惎間同氣,偽為淑抃劾保定章,流傳邸報。公上書言狀,天子為下其事,購捕主名。然後天下知公兄弟果無間言,而因以知淑抃後先之被錮,果以公也。淑抃葬公後四年,自秦之吳,間關跋履,而告於謙益曰:「古之撰行狀者,為考功太常議諡及史館編錄地也。今先君幸徼易名之典矣,國史有傳,玄堂有志,則概乎未有征也。敢具曆官行事狀,以累吾子。」

  謙益衰遲白首,慚負師門,追惟二十年餘,登頓跲疐,與黨論相終始,痛定思痛,有餘感焉。當庚戌、辛亥之交,陰陽交爭,龍蛇起陸。援公者欲登之九天,擠公者欲墜之九地,高墉深壘,隱若敵國。公左足一動,班行頓空。黨人猖披,不可禁禦。其為世道重輕何如也?天啟初元,朝論乍清,舊學再起。于時樞軸一新,物論改易,視公如眉之著面,以為殆不可少耳,而枋用之意則已衰矣。然而群小之耽耽於公,摩厲而思剚刃,未嘗須臾忘也。向進則以宿素謝榮,鉤党則以渠魁重禍。君子之薦樽者,如南箕北斗,僅有其名;而小人之鷫齕者,如骨仇血怨,死而未已。故吾以為世之正人君子,欽公之賢而嘆惜其不遇者,蓋有之矣。若其畏之之深,忌之之切,悉力而排之,窮老盡氣而不悔,固不若奸邪小人知公為尤深也。伏惟辛亥察事,具在《定陵錄》中,《蕉園》之稿,流傳人間者,固以脫落踳駁,不能備舉其本末矣。而況於一字之褒、片言之貶乎?又況于二十餘年之後,見聞異辭,又將指曆、昌之年為隱、桓之日乎?謙益舊待罪太史氏,竊取書法不隱之義,作為行狀,其或敢阿私所好,文致出入,曲筆以欺天下後世,不有人禍,必有天刑。謹狀。

  崇禎七年十月,禮部右侍郎兼翰林院侍讀學士協理詹事府事 門生錢謙益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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