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錢謙益 > 初學集 | 上頁 下頁 |
卷二十三 雜文三 |
|
▼向言三十首(並序) 《晉五行志》:吳孫休時,人有得困病,及差,能以向言者。言于此而聞於彼,自其所聽之,不覺其聲之大也。自遠聽之,如人對言,不覺聲之自遠來也。聲之所往,隨其所向,遠者所過十數裡。餘之得困病久矣,病久而不差,則亦思為向言以舒寫郁陶,伸導其志意而弗能也。無已,則吐其什百之一二,筆之於書。書亦言也,遂命之曰《向言》。用兵者有地聽之法,亦曰瓶偵。枕空而臥,則東西南北皆響見於空中。《鹹》之象曰:君子以虛受。人以地聽之法,聽吾之《向言》也,其幾矣乎?詩曰:「維此聖人,瞻言百里。善聽向言者,莫如聖人。有瞻言之聖人,言從作乂,而天下無向言之咎矣。崇禎十六年四月初八日辛未,虞山老民錢謙益序。 ▼向言上(十五首) 帝王之學,學為聖王而已矣。儒者之學,非所當務也。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聖王之學也。荀子曰:略法先王,而足亂世,術繆學雜,舉不知法後王而壹制度,不知隆禮義而殺《詩書》。太史公曰:以六藝為法,博而寡要,勞而無功,此儒者之學也。漢文、景五六十載之間,移風易俗,黎民醇厚。武帝卓然罷黜百家,表章六經,修明堂,議封禪。迨其後也,窮兵黷武,海內虛耗,儒效無聞焉。元帝好儒術文辭,改先帝之政,言事者多進見,人人自以為得上意,欣欣然喜而相告,以為堯、舜之主複出也。牽制文義,優柔不斷。群小弄之股掌之上。蕭傅之自殺也,至於拊手卻食,涕泣哀慟,而不能以一言加於恭、顯,好儒術文辭之主,固如是乎?成帝精於《詩》《書》,觀古文,詔劉向領校中五經秘書,心知向忠精,《鴻範五行》之論,為王氏而起。召見歎息,傷悲其意,曰:「君且休矣,吾將思之。則成帝之精《詩》《書》,觀古文者,何以賢於不學面牆者乎?嗚呼!人主不可以不知學。然而人主學聖王之學則可,學儒者之學則不可。夫儒者之學,函雅故,通文章,逢衣博帶,攝齊升堂,以為博士官文學掌故,優矣。使之任三公九卿,然且不可,而況可以獻於人主乎?河間獻王記湯之言曰:學聖王之道者,譬如日焉。靜居獨思,譬若火焉。吾以為為人主者,舍聖王之道而學儒者之學,是猶舍日而就火也。 鴻嘉中,劉向序《說苑》二十篇,奏之。成帝以為法戒。其篇首論君道者有三。師曠之對晉平公曰:「人君之道,清淨無為,務在博愛,趨在任賢,廣開耳目,以察萬方,廓然遠見,踔然獨立。此人君之操也。」尹文之對齊宣王曰:「人君之事,無為而能容下,事寡易從,法省易因,大道容眾,大德容下。」周公之語伯禽曰:「文武俱行,威德乃成。既成威德,民親以服。清白上通,巧佞下塞,諫者得進,忠信乃畜。故曰王道知人,臣道知事,舜左禹右皋陶,不下堂而天下治。」繇此觀之,治天下蓋有道矣。治世之主,未嘗不佚樂,亂世之主,未嘗不憂勤厲精。而治亂相懸者,何也?明主之憂勤在於擇賢,而佚樂在於得人。武王曰:舉賢而以危亡者,何也?」太公曰:「其失在君好用小善而已,不得真賢也;君好聽譽,而不惡讒也。」以非賢為賢,以非善為善,以非忠為忠,以非信為信。群臣比周而蔽賢,百吏群黨而多奸。忠臣誹死于無罪,邪臣譽賞於無功。夫亂世之君,各賢其賢,雖有真賢而不能用也。是故懸石程書,損撤膳服,憂勞日昃,而天下滋亂。《書》曰:「知人則哲,惟帝其難之。」此之謂也。 陸贄之論事曰:「上下之不相通者,九弊不去故也。」所謂九弊者,上有其六,下有其三。好勝人,恥聞過,騁辯給,眩聰明,厲威嚴,恣強愎:此六者,君上之弊也。諂諛、顧望、畏懦:此三者,臣下之弊也。上好勝,必甘於佞辭;上恥過,必忌於直諫。如是則下之諂諛者順旨,而忠實之語不聞矣。上騁辯,必剿說而折人以言;上眩明,必臆度而虞人以詐。如是則下之顧望者自便,而切磨之辭不盡矣。上厲威,必不能降情以接物;上恣愎,必不能引咎以受規。如是則下之畏懼者避罪,而情理之議不申矣。嗚呼!贄之于德宗,所謂因病而發藥者也。德宗非真英明之主也,其病在於不英而喜斷,不明而善疑。其初即位也。疏斥宦官,親任朝士。自張涉、薛邕相繼以贓敗,宦者武將,藉口以訾南牙文臣,而帝心始疑,不知所倚仗矣。人主之心,舉不信群臣,而一無倚仗,僉邪小人,因其疑忌,以術數中之,則膠固而不可解。德宗之于盧杞、裴延齡是也。贄論六弊,以好勝騁辯為言,而吾以為喜斷善疑,不英不明之故也。然而不英之病,多起於不明;善疑之病,必成於喜斷。所謂喜斷者,好勝騁辯之六弊皆是也。如人之病證,傳變經絡,良醫可以診視而得也。贄又曰:「陛下謂試加質問,即便辭窮。臣切恐陛下雖窮其詞,而未盡其理;雖服其口,而未服其心。」李德裕曰:「帝王之雄辯,不足以服奸臣之心,唯能塞諍臣之口。」三代而下,如漢之文帝,本朝之孝廟,真英明之主也。要而論之,人主之英明者,必不好勝騁辯;好勝騁辯者,必不英明。其相反正如陰陽黑白,不在乎疑似之間也。 成王問政于尹逸曰:「何德之行,而民親其上?」對曰:「使之以時,而敬順之,忠而愛之,布令信而不食言。」王曰:「其度安至?」對曰:「如臨深淵,如履薄冰。」王曰:「懼哉!」對曰:「天地之間,四海之內,善之則畜也,不善則仇也。夏、殷之民,反仇桀、紂而臣湯、武,夙沙之民,反自攻其主,而歸神農氏,此君之所明知也。若何其無懼也?」宣、政之間,宋之斬艾其民者,不遺餘力矣。帝之在青城也,百姓于南薰門候駕,至於燃項煉臂,割心鎖口。兩河之民,數十年之後,語及故主,無不泣下。何也?祖宗之德澤在民,而民親其上故也。蘇子瞻自登州入朝,民所在號呼,寄謝司馬丞相慎毋去朝廷,厚自愛以活百姓。光之志於活民也,海內之百姓,如家至而日見之。豈惟司馬哉,王介甫之立制,置三司條例司,建青苗、水利、助役、均輸之政,曰不加賦而國用足,其志未嘗不在於活民也。廟堂之上,秉鈞當軸之臣,數十年之內,分曹而議,盛氣而爭,旦夕以民生國計為念。雖其促數更改,利病參半,而人主與大臣之德意,固已優遊浸漬于民心矣。其危且亡也,驟而傷之,久而歌思未艾,不亦宜乎?晉文公曰:「抃呂臣為令尹,奉己而已,不在民矣。」夫奉己而不在民,近代大臣之通病也。百姓之所仇,而敵國之所喜也。 李德裕論梁武,以為所建佛刹,未嘗自損一毫,違於釋氏難舍能舍之法。此非通論也。自公侯大夫至於庶人,各有田宅,各有貲產,人主以天下為家,何言舍不舍哉?人主之身,即佛身也;其國土,皆佛國也;其人民,皆佛子也;其國土之中,朝堂殿陛,廨宇闔廬,皆佛之伽藍蘭若塔廟樓閣也。人主以如來之心,行調禦之法,三光明,四時和,六氣正,五穀熟,寇盜不起,戎狄不侵,風旱刀兵之災不作,則金輪嘗禦,恒河沙數諸佛國土,湧現目前。而區區以造寺度僧為功德,泥像教而違實相,不其繆乎?武帝之責賀琛曰:自非公宴,不食國家之食,乃至宮人,亦不食國家之食,凡所營造,不關材官及以國匠,皆資雇藉以成其事。悖哉斯言!惟辟作福,惟辟作威,惟辟玉食,皇極之敷言也。人主而不食國家之食,豈國土之中別有小國土耶?所謂變一瓜為數十種,治一菜為數十味者,亦豈幻人為之,而非食土之毛耶?已則長齋斷肉,木綿皂帳;而侈靡相誇,淫侈成俗,積果如丘陵,列肴同綺繡。已則三更治事,日昃不食;而使命繁數,攪擾駑困,牧守長吏,重為侵漁。又恨琛之讜言,責其分別姓名,具奏事狀。凡武帝之為,皆與佛法矛盾違背。達磨呵之曰:實無功德。非無功德也,武帝之所營建者,家人翁媼愚夫販婦之功德,而非人主之功德也。《老子》曰:「以正治國,以奇用兵。」侯景之來也,授器慢藏,人皆知之。而太子方于玄圃自講《老》《莊》。武帝之於佛法也,簡文之於《老》《莊》也,不其相類矣乎? 推而言之,水火金木土谷惟修,正德利用厚生惟和。九功惟敘,九敘惟歌,人主之佈施也。舍己從人,不虐無告,不廢困窮,無忿疾於頑,人主之忍辱也。儆戒無虞,罔失法度,無以辯言亂舊政,人王之持戒也。兢兢業業,一日二日萬幾,洗心退藏,齋戒以神明其德,人主之禪定精進知慧也。墨罰之屬千,劓罰之屬千,剕罰之屬五百,宮刑之屬三百,大辟之罰其屬二百,五刑之屬三千,小刑刀鋸,大刑征伐,其可謂之殺乎?四海會同,六府孔修,底慎財賦,任土作貢,其可謂之盜乎?以陰禮教六宮,以陰禮教九嬪,以婦職之法教九禦,各率其屬,以時禦序。其不淫也如是。王言如絲,其出如綸;王言如綸,其出如紼。言則左史紀之,動則右史紀之。其不妄語也如是。王日一舉,齋日三舉,大喪,大荒,大劄,天地有災,邦有大故,則不舉。其不飲酒食肉也如是。劉禹錫曰:「陰助教化,總持人天。二帝三王之道,與佛之實相,不相違背。」如是而已矣。唐中宗時,公主外戚,奏度僧尼。姚崇諫曰:「佛不在外,求之於心。佛圖澄最賢,無益于後趙;羅什多藝,不救于姚秦;何充、笮融,皆遭敗滅;齊襄、梁武,未免災殃。但志發慈悲,心行利益,若蒼生安樂,即是佛身。」辛替否諫造寺曰:「釋教以清淨為基,慈悲為主。減雕琢之費,以賑貧人,是有如來之德。息穿掘之苦,以全昆蟲,是有如來之仁。」達哉二臣之言!視韓愈之諫迎佛骨,以強詞磨切人主,相去遠矣!可謂深於贊佛者也。 《易》曰:「開國承家,小人勿用。」《易》之致戒於小人至矣。《書》曰:「惇德允元,而難任人。」何畏乎巧言令色孔壬?一則曰壬人,一則曰孔壬,於小人之中,別白言之。壬人之與小人,有以異乎?曰:君子小人,天下之總名也。小人之中,有壬人焉,鐘陰柔之氣,乘霧霿之運,謹身曲意,以媚人主,使人主入之而說,去之而思,如膏油之相入,滑澤浸漬而不可解釋,故帝畏之,而正名之曰孔壬。孔壬者,甚而大之之詞也。帝曰靜言庸違,禹解之曰巧言。帝曰象恭滔天,禹解之曰令色。巧言之奸,著於庸違。象恭之惡,極於滔天。而其在人主之左右也,脂韋婉孌,便佞轉側,若鸚鵡之能言,若雋永之適口,人主豈能知而遠之哉?帝深畏之,比之於讙兜、有苗;而其屏而遠之也,其效至於黎民乂安,蠻夷率服。蓋聖人之視壬人,如此其重,而知人安民,諄諄焉以其難相告戒。聖人在位,畏壬人而思去之,如此其不易也。孔子論為邦,曰遠佞人。鄭詹至魯,曰佞人來矣。公羊子曰:甚佞也。甚佞之雲,其即《書》畏孔壬之義乎?然則君子之與壬人何以辨?曰:其色可觀也,其言可聽也。觀其色,齊莊溫栗,如商彝周鼎者,君子也,便娟側媚,如時花美女者,壬人也。光明潔白,如春陽夏日者,君子也;荒忽滑耀,如旋風閃電者,壬人也。聽其言,洋洋秩秩,有倫而有脊者,君子也;緝緝幡幡,無壇而無宇者,壬人也。虛心白意,以肺肝為獻替者,君子也;反言易辭,以唇吻為膏拭者,壬人也。周勃木少文,高帝曰:「安劉氏者必勃。」李勉曰:「盧杞奸邪,天下人皆知,惟陛下不知,此所以為奸邪也。」此精于辨君子小人者也。 李德裕曰:「桓、靈之主,與小人氣合,如水之走下,火之就燥,皆自然而親結,不可解也。」又言元、成二後,有吹簫撾鼓之娛,微行沈緬之樂,故恭、顯得而中之。是則然矣。小人之術多端,人主好明察,則以私智要之;懲寵賂,則以小廉餌之;惡党同,則以任怨撼之;喜誇大,則以精心逢之。徐霖言史嵩之先奪陛下之心,其次奪士大夫之心,其甚也奪豪傑之心。今日之士大夫,嵩之皆變化其心而收攝之矣。夫小人之術,至於變化人主之心與天下豪傑之心,人主亦安能知而防之?恭、顯之所以中元、成者,吹簫撾鼓,微行沈湎而已,卑之不足道也。然則君子小人,人主終不可得而辨乎?曰:辨之有術焉。楚文王有疾,告大夫曰:管饒犯我以義,違我以禮,與處不安,不見不思,然吾有得焉,必以吾時爵之。申侯伯吾所欲者勸我為之,吾所樂者先我行之,與處則安,不見則思,然吾有喪焉,必以吾時遺之。《書》曰:有言逆於女心,必求諸道;有言孫于女志,必求諸非道。君子,藥石也;小人,美疢也。君子必勁而苦,小人必軟而甘。以楚文王之言繹而求之,辨君子小人之大端也。 觀漢武之世,石慶、公孫賀之事,豈不悲哉!慶為相,見詔報反室,欲上印綬。椽史以為反室者,醜惡之辭也。勸慶宜引決。當此之時,憂懼不知所出,欲罷不得,欲引決不忍。為相之可憐也,一至於此乎?公孫賀引拜,不受印綬,頓首涕泣。上與左右見賀悲哀,感動泣下,曰:扶起丞相。賀不肯起。當此之時,如犬羊之就系,顛頓牽曳,悲鳴躑躅,視丞相府為屠肆,而人主為屠伯也。誅夷繼踵,壞客館東閣以為馬廄車庫,豈不宜哉?車千秋一言寤意,旬月取宰相封侯,括囊容身,上壽頌德,勸上為天下自虞樂。漢置丞相,非用賢也,乃為匈奴所笑。終武帝之世,丞相得善終受遺,千秋一人而已。武帝之世,漢方全盛,茂異並出,定令運籌,將率奉使,各舉其職,丞相行文書,備員數而已。假令世運中否,四海板蕩,拮据捋荼,如恐不及。而欲取奴隸之徒,肩丞弼之任,倚腐朽之才,搘屋楹之重,雖有百武帝雄才大略,有不至於覆敗者乎?宣帝能知其然,任用丙、魏,綜核名實,吏稱民安,信威北夷,稱中興之令主。以武、宣二帝任相之得失觀之,亦後王之師也。 金人之再入也,粘罕、斡離不聚議于平州。粘罕以左手脫貂帽擲之於地,謂諸酋曰:「東京,中國之根本。不得東京,雖得兩河,不能守也。我若在行,取之必矣。」又舒右手取貂帽曰:「我今取東京,如舒臂取此物,回手得之矣。」入寇之計遂決。史稱二酋用兵如神,其料事雄決如此。而宋以王黼、李邦彥、何㮚諸人當之,能不殆哉!及金之將亡也,南渡之後為宰執者,上下同風,以苟安目前為樂。每北兵壓境,君臣相對泣下。已而敵少退解嚴,則大張具會飲黃閣中矣。議事至危處,輒罷散,曰「俟再議」。已而複然。用人必擇無鋒鋩軟熟易制者,曰:「恐生事。」正人君子多不得用,雖用亦未久而遽退。近侍諂諛成風,每奏四方災異,民間病苦,必相謂曰:「恐聖主心困。」有人雲:「今日恐心困,後日大心困矣。」臨事不肯分明可否,相習低言緩語,互推讓,號養相體。宣宗嘗責丞相僕散七斤:「近來朝廷紀綱安在?」七斤退,謂郎官:「上問紀綱安在,汝等自來何曾使紀綱見我。」因循苟且,竟至亡國。嗚呼!金源之君臣,崛起海上,滅遼破宋,如毒火之燎原。及其衰也,則亦化而為弱主諛臣,低眉拱手,坐而待其覆亡。宋之亡也以青城,金之亡也亦以青城。君以此始,亦必以終。可不鑒哉! 王伾、王叔文之用事也,罷宮市,禁五坊小兒,停鹽鐵使進獻,追故相陸贄、前諫議大夫陽城赴京師,收神策諸軍兵柄。中外相慶,以為伊、周再出。其所與謀議者十數人,皆于時豪俊有名之士。一旦事敗,狼藉誅譴,天下後世,與鄭注、李訓同類而共貶之,未有憐而冤之者也。此其故何也?史稱伾、叔文及諸朋黨之門,車馬填湊,伾門尤盛,珍玩賄遺,歲時不絕。室中為無門大櫃,唯開一竅,受藏金寶,妻或寢臥其上。韓愈《永貞行》曰:「狐鳴梟噪爭署置,易睒跳踉相嫵媚。夜作詔書朝拜官,超資越序曾無難。公然白日受賄賂,火齊磊落堆金盤。嗚呼!伾、叔文之時,何時也?乘時多僻,欲斡運六合,斟酌萬幾,革弊政,舉遺逸,奪中人之權,軒然以伊、周為任,此何等事也?天下之善事美名之所集,造物之所忌也。潔白以居之,慎密以持之,猶懼不克,而況以寵賂乎?夫安得而不敗?伊、周之盛也,有格天之勳績,足以持之,故不敗。梁、竇之橫也,有彌天之怨謗,亦足以消之,故久而後敗。伾、叔文竊伊、周之譽,而市梁、竇之權,名利並收,天人交怨。其敗不旋踵,宜也。《易》曰:天之所助者順也,人之所助者信也。負且乘,致寇至。小人而乘君子之器,盜思奪之矣。語曰:桑、霍為我戒。豈不厚哉! 嗚呼!小人之仇君子,欲鋤而去之也,其心有甚於叛臣敵國,在人主之悟與弗悟也。武元衡之遇害,獻計者請罷裴度,以安二鎮之心。憲宗大怒曰:「若罷度官,是奸計得行。吾用度一人,足以破二賊矣。」遂命度為相,倚以平賊。故曰:「凡此蔡功,惟斷乃成。憲宗之英斷,可謂出於後世之人主萬萬矣。長慶、寶曆之間,中官朝士,朋黨盤互,度無左右之助,謗構交作,而唐之三宗,知其忠誠,深信而不移,可以為難矣。天啟中,高陽公自遼左求入朝,群小亦有不召自來之謗。賴先帝力持之,得免。史稱昭湣,少年深明,誣謗奸邪,無能措言。嗚呼!先帝之聖明,豈後於昭湣哉?斡離不遣使責用兵違誓之故,李邦彥於上前語曰:「用兵乃李綱、姚平仲結構。」僉議縛綱與之,使者不可而止。綱之責授也,臣寮上言:「金人舉兵再犯,首以綱為言,綱之罪大矣。」又曰:「用李綱,恐非金人所喜。」然則國家之所用,必其無罪于金人而為其所喜者也。王承宗、李師道所欲擊者,裴度也,唐之臣子競下石焉。金人之所欲殺者李綱也,宋之臣子競推刃焉。自古奸邪小人,與夫叛臣敵國,往往並心合喙,以惎間謀國之君子。人主之不悟而聽之者,何也? 危急存亡之日,小人之忌君子而力排之也,亦豈有遺力哉!李綱定禦虜退師之策,虜甫退,即出綱於外。綱在朝廷,執持紀綱,調度戰守,可以資國家緩急。出之外,則一道宣撫使耳。以書生為大帥,事權撓阻,中外掣肘,不死則敗,亦何能為?小人計之精矣。許翰曰:「非為邊事,欲緣此以去公,則都人無詞耳。」綱去而朝議大變,綱被召再謫而都城陷,二帝遂北。使粘罕、斡離不立乎天水之朝,而剪除其所忌,其操戈剚刃,有進於此者乎?文天祥自江西入衛,獨松失守,甫拜右揆之命,即日解兵印,往軍前講解。使事有人,未聞都督軍馬為之而受執者也。留天祥於近地,假以兵柄,如博羅所謂不將三宮出走,即出與伯顏、一戰,誓死一決,猶有可為。令詣軍前,則一匹夫耳。此時僅一天祥又縛之以予元,此伯顏、張弘範所禱祠而求者也,不亦傷乎!東便門之事,高陽之不膏奴刃者幸耳。然小人之為奴謀,則已至矣,嗚呼!尤莫悲於天祥二十舉進士,三十七而劾罷致仕。丙子正月十九日,早除樞使,午除右相,二十日即詣北軍。自此而逃真州,敗空坑,死柴市,而身與社稷俱盡矣。祥興之後,諸大將猶忌天祥,不便其入。文祥移書責陸秀夫,秀夫太息而已。崖、廣之間,猶不容其一日居內,而況於中朝乎?天之成就忠臣義士,使之流離顛頓,無所容於天地之間,而後畀之以完節。于忠臣義士則得矣,有國家者,將如之何?李綱嘗取《裴度傳》,節其要語,以諷切人主。吾謂講筵之上,當取李綱、文天祥二《傳》進讀,尤為切要也。 漢靈帝時,曹節諷有司奏諸鉤黨者,請下州郡考。上問曰:「何以為鉤黨?」對曰:「鉤黨者即黨人也。」上曰:「党人何用為惡而欲誅之?」對曰:「皆相集群輩,欲為不軌。」上曰:「不軌欲何為?」對曰:「欲圖社稷。」上乃可其奏。黃巾賊起,中常侍呂強言於帝曰:「黨錮久積,人情多怨,若久不赦宥,輕與張角合謀,為變滋大。」帝懼其言,乃大赦黨人。鉤黨之始,則以群盜為阱,推黨人而入其中。及其後也,又借群盜以聳動人主,而黨禁乃得少解。盜賊之與朋黨相關也,固如是乎?粘罕在西京,尋富鄭公、文潞公、司馬溫公子孫,時唯潞公第九子殿撰維申,老年杖屨,先奔出城,遺一妾一嬰兒。粘罕撫慰良久,贈衣物珠玉壓驚,複令歸宅。司馬朴至金,問知為司馬公之後,歎曰:「使司馬相公在朝,我亦不敢至城下。」及立異姓,遂欲擁朴,樸力辭而免。拘刷三館書籍,凡王氏經說、字說,皆棄去之。道君在南都,猶詰問李綱:朝廷何故追贈司馬光?粘罕諸酋,卻如元祐舊人,老於中朝,熟聞國論者,良可笑也!歐陽公朋黨論及唐六臣傳論,論朋黨之禍至矣,請以此終之。 《靖康小錄》曰:天地穢濁之氣,預生妖人賊子,老奸腐儒,以誤國家。是宗廟社稷之不幸,非諸人之罪也。此四人者,有一不備,國亦不亡。嗚呼!欽宗躬攬權綱,每謂群臣多宰相門人,如王黼獨首出朕門下。李邦彥人稱浪子宰相,及除太宰,金人笑曰:「南朝果無人。」而靖康之禍,實此兩人為之終始。王時雍、徐秉哲、莫儔、吳幵、範瓊之流,為金人效忠,為邦昌佐命,殫竭心腎,不遺餘力。豈非妖人賊子歟?若孫傅、吳敏諸人,則可謂腐儒也。虜退之後,敏等秉政,有十不管之謠雲:不管太原,卻管太學;不管防秋,卻管春秋;不管炮石,卻管安石;不管肅王,卻管舒王;不管燕山,卻管聶山;不管河界,卻管舉人免解;不管河東,卻管陳東;不管二太子,卻管立太子。腐儒之誤國,又豈下於妖人賊子乎?國之將亡,必有妖孽。世治則天不死善人;世亂則天不死淫人。邴吉病甚,夏侯勝曰:「有陰德者,必饗其樂,以及其子孫,非其死病也。」此善人不死也。人有言宰嚭死者,孔子曰:「天之生嚭,以亡吳也;吳不亡,嚭將無死。」此淫人不死也。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