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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卷 游酆都胡母迪吟詩(2)


  話分兩頭。且說元順宗至元元初年間,錦城有一秀才,複姓胡母,名迪。為人剛直無私,常說:「我若一朝際會風雲,定要扶持善類,驅盡奸邪,使朝政清明,方遂其願。」何期時運未利,一氣走了十科不中,乃隱居威鳳山中,讀書治圃,為養生計。然感憤不平之意,時時髮露,不能自禁於懷也。

  一日,獨酌小軒之中。飲至半酣,啟囊探書而讀。偶得《秦檜東窗傳》,讀未畢,不覺赫然大怒,氣湧如山,大罵奸臣不絕。再抽一書觀看,乃《文山丞相遺稿》,朗誦了一遍,心上愈加不平,拍案大叫道:「如此忠義之人,偏教他殺身絕嗣,皇天,皇天,好沒分曉!」悶上心來,再取酒痛飲,至於大醉。磨起墨來,取筆題詩四句於《東窗傳》上。詩雲:

  「長腳邪臣長舌妻,忍將忠孝苦誅夷。
  愚生若得閻羅做,剝此奸雄萬劫皮!」

  吟了數遍,撇開一邊。再將文丞相集上,也題四句:

  「只手擎天志已違,帶間遺贊日爭輝。
  獨憐血胤同時盡,飄泊忠魂何處歸?」

  吟罷,餘興未盡,再題四句於後:

  「檜賊奸邪得善終,羨他孫子顯榮同。
  文山酷死兼無後,天道何曾識佞忠?」

  寫罷擲筆,再吟數過,覺得酒力湧上,和衣就寢。

  俄見皂衣二吏,至前揖道:「閻君命僕等相邀,君宜速往。」胡母迪正在醉中,不知閻君為誰,答道:「吾與閻君素昧平生,今見召,何也?」皂衣吏笑道:「君到彼自知,不勞詳問。」胡母迪方欲再拒,被二吏挾之而行。離城約行數裡,乃荒郊之地,煙雨霏微,如深秋景象。再行數裡,望見城郭,居人亦稠密,往來貿易不絕,如市廛之狀。行到城門,見榜額乃「酆都」二字,迪才省得是陰府。

  業已至此,無可奈何。既入城,則有殿宇崢嶸,朱門高敞,題曰「曜靈之府」,門外守者甚嚴。

  皂衣吏令一人為伴,一人先入。少頃複出,招迪曰:「閻君召子。」迪乃隨吏入門,行至殿前,榜曰「森羅殿」。殿上王者,袞衣冕旒,類人間神廟中繪塑神像。左右列神吏六人,綠袍皂履,高襆廣帶,各執文簿。階下侍立百餘人,有牛頭馬面,長喙朱發,猙獰可畏。胡母迪稽顙於階下。冥王問道:「子即胡母迪耶?」迪應道:「然也。」冥王大怒道:「子為儒流,讀書習禮,何為怨天怒地,謗鬼侮神乎?」

  胡母迪答道:「迪乃後進之流,早習先聖先賢之道,安貧守分,循理修身,並無怨天尤人之事。」冥王喝道:「你說『天道何曾識佞忠』,豈非怨謗之談乎?」迪方悟醉中題詩之事,再拜謝罪道:「賊子酒酣,罔能持性。偶讀忠奸之傳,致吟忿憾之辭。顒望神君特垂寬宥。」冥王道:「子試自述其意,怎見得天道不辨忠佞?」

  胡母迪道:「秦檜賣國和番,殺害忠良,一生富貴善終。其子秦熺,狀元及第;孫秦塤,翰林學士,三代俱在史館。岳飛精忠報國,父子就戮;文天祥,宋末第一個忠臣,三子俱死於流離,遂至絕嗣。其弟降虜,父子貴顯。福善禍淫,天道何在?賤子所以拊心致疑,願神君開示其故。」

  冥王呵呵大笑:「子乃下土腐儒,天意微渺,豈能知之?那宋高宗原系錢鏐王第三子轉生。當初錢鏐獨霸吳越,傳世百年,並無失德。後因錢俶入朝,被宋太宗留住,逼之獻土。到徽宗時,顯仁皇后有孕,夢見一金甲貴人,怒目言曰:『我吳越王也。汝家無故奪我之國,吾今遣第三子托生,要還我疆土。』醒後,遂生皇子構,是為高宗。他原索取舊疆,所以偏安南渡,無志中原。秦檜會逢其適,為主和議,亦天數當然也;但不該誣陷忠良,故上帝斬其血胤。秦熺非檜所出,乃其妻兄王煥之子,長舌妻冒認為兒,雖子孫貴顯,秦氏魂魄,豈得享異姓之祭哉?岳飛系三國張飛轉生,忠心正氣,千古不磨。一次托生為張巡,改名不改姓;二次托生為嶽飛,改姓不改名。雖然父子屈死,子孫世代貴盛,血食萬年。文天祥父子夫妻,一門忠孝節義,傳揚千古。文升嫡侄為嗣,延其宗祀,居官清正,不替家風,豈得為無後耶?夫天道報應,或在生前,或在死後;或福之而反禍,或禍之而反福。須合幽明古今而觀之,方知毫釐不爽。子但據目前,譬如以管窺天,多見其不知量矣。」

  胡母迪頓首道:「承神君指教,開示愚蒙,如撥雲見日,不勝快幸。但愚民但據生前之苦樂,安知身後之果報哉?以此冥冥不可見之事,欲人趨善而避惡,如風聲水月,無所忌憚。宜乎惡人之多,而善人之少也。賤子不才,願得遍遊地獄,盡觀惡報,傳語人間,使知儆懼自修,未審允否?」冥王點頭道是。即呼綠衣吏,以一白簡書雲:「右,仰普掠獄官,即啟狴牢,引此儒生,遍觀泉扃報應,毋得違錯。」

  吏領命,引胡母迪從西廊而進。過殿后三裡許,在石垣高數仞,以生鐵為門,題曰「普掠之獄」。吏將門鐶叩三下,俄頃門開,夜叉數輩突出,將欲擒迪。吏叱道:「此儒生也,無罪。」便將閻君所書白簡,教他看了。夜叉道:「吾輩只道罪鬼入獄,不知公是書生,幸勿見怪。」乃揖迪而入。

  其中廣袤五十餘裡,日光慘淡,風氣蕭然。四圍門牌,皆榜名額:東曰「風雷之獄」,南曰「火車之獄」,西曰「金剛之獄」,北曰「溟泠之獄」,男女荷鐵枷者千餘人。又至一小門,則見男子二十餘人,皆被發裸體,以巨釘釘其手足於鐵床之上,項荷鐵枷,舉身皆刀杖痕,膿血腥穢不可近。旁一婦人,裳而無衣,罩於鐵籠中,一夜叉以沸湯澆之,皮肉潰爛,號呼之聲不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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