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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卷 金玉奴棒打薄情郎(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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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故宋紹興年間,臨安雖然是個建都之地,富庶之鄉,其中乞丐的,依然不少。那丐戶中有個為頭的,名曰「團頭」,管著眾丐。眾丐叫化得東西來時,團頭要收他日頭錢。若是雨雪時,沒處叫化,團頭卻熬些稀粥,養活這夥丐戶。 破衣破襖,也是團頭照管。所以這夥丐戶,小心低氣,服著團頭,如奴一般,不敢觸犯。那團頭見成收些常例錢,一般在眾丐戶中放債盤利。若不嫖不賭,依然做起大家事來。他靠此為生,一時也不想改業。只是一件,團頭的名兒不好。隨你掙得有田有地,幾代發跡,終是個叫化頭兒,比不得平等百姓人家。出外沒人恭敬,只好閉著門,自屋裡做大。雖然如此,若數著「良賤」二字,只說娼、優、隸、卒,四般為賤流,到數不著那乞丐。看來乞丐只是沒錢,身上卻無疤瘢。假如春秋時伍子胥逃難,也曾吹簫于吳市中乞食;唐時鄭元和做歌郎,唱蓮花落,後來富貴發達,一床錦被遮蓋:這都是叫化中出色的。可見此輩雖然被人輕賤,到不比娼、優、隸、卒。 閒話休題。如今且說杭州城中一個團頭,姓金,名老大,祖上到他,做了七代團頭了。掙得個完完全全的家事,住的有好房子,種的有好田園,穿的有好衣,吃的有好食,真個廒多積粟,囊有餘錢,放債使婢,雖不是頂富,也是數得著的富家了。那金老大有志氣,把這團頭讓與族人金癩子做了,自己見成受用,不與這夥丐戶歪纏。然雖如此,裡中口順,還只叫他是團頭家,其名不改。金老大年五十余,喪妻無子,止存一女,名喚玉奴。那玉奴生得十分美貌,怎見得?有詩為證: 無瑕堪比玉,有態欲羞花。 只少宮妝扮,分明張麗華。 金老大愛此女如同珍寶,從小教他讀書識字,到十五六歲時,詩賦俱通,一寫一作,信手而成。 更兼女工精巧,亦能調箏弄管,事事伶俐。金老大倚著女兒才貌,立心要將他嫁個士人。論來就名門舊族中,急切要這一個女子,也是少的;可恨生於團頭之家,沒人相求。若是平常經紀人家,沒前程的,金老大又不肯扳他了。因此高低不就,把女兒直捱到一十八歲,尚未許人。 偶然有個鄰翁來說:「太平橋下有個書生,姓莫名稽,年二十歲,一表人才,讀書飽學。只為父母雙亡,家貧未娶。近日考中,補上太學生,情願入贅人家。 此人正與令愛相宜,何不招之為婿?」金老大道:「就煩老翁作伐,何如?」鄰翁領命,徑到太平橋下,尋那莫秀才,對他說了:「實不相瞞,祖宗曾做個團頭的,如今久不做了。只貪他好個女兒,又且家道富足,秀才若不棄嫌,老漢即當玉成其事。」莫稽口雖不語,心下想道:「我今衣食不周,無力婚娶,何不俯就他家,一舉兩得?也顧不得恥笑。」乃對鄰翁說道:「大伯所言雖妙,但我家貧乏聘,如何是好?」鄰翁道:「秀才但是允從,紙也不費一張,都在老漢身上。」 鄰翁回覆了金老大。擇個吉日,金家到送一套新衣穿著,莫秀才過門成親。莫稽見玉奴才貌,喜出望外,不費一錢,白白的得了個美妻;又且豐衣足食,事事稱懷。就是朋友輩中,曉得莫稽貧苦,無不相諒,到也沒人去笑他。 到了滿月,金老大備下盛席,教女婿請他同學會友飲酒,榮耀自家門戶。一連吃了六七日酒,何期惱了族人金癩子。那癩子也是一班正理,他道:「你也是團頭,我也是團頭,只你多做了幾代,掙得錢鈔在手。論起祖宗一脈,彼此無二。 侄女玉奴招婿,也該請我吃杯喜酒。如今請人做滿月,開宴六七日,並無三寸長、一寸闊的請帖兒到我。你女婿做秀才,難道就做尚書、宰相?我就不是親叔公?坐不起凳頭?直恁不覷人在眼裡!我且去蒿惱他一場,教他大家沒趣!」叫起五六十個丐戶,一齊奔到金老大家裡來。但見:開花帽子,打結衫兒。舊度片對著破氈條,短竹根配著缺糙碗。叫爹叫娘叫財主,門前只見喧嘩;弄蛇弄狗弄猢猻,口內各呈伎倆。敲板唱楊花,惡聲聒耳;打磚搽粉臉,醜態逼人。一班潑鬼聚成群,便是鍾馗收不得。金老大聽得鬧吵,開門看時,那金癩子領著眾丐戶,一擁而入,嚷做一堂。癩子徑奔席上,揀好酒好食只顧吃,口裡叫道:「快教侄婿夫妻來拜見叔公!」唬得眾秀才站腳不住,都逃席去了;連莫稽也隨著眾朋友躲避。 金老大無可奈何,只得再三央告道:「今日是我女婿請客,不幹我事!改日專治一杯,與你陪話。」又將許多錢鈔分賞眾丐戶,又抬出兩甕好酒和些活雞、活鵝之類,教眾丐戶送去癩子家,當個折席。直亂到黑夜,方才散去。玉奴在房中氣得兩淚交流。這一夜,莫稽在朋友家借宿,次早方回。金老大見了女婿,自覺出醜,滿面含羞,莫稽心中未免也有三分不樂,只是大家不說出來。正是:啞子嘗黃柏,苦味自家知。 卻說金玉奴只恨自己門風不好,要掙個出頭,乃勸丈夫刻苦讀書。凡古今書籍,不惜價錢,買來與丈夫看;又不吝供給之費,請人會文會講;又出資財,教丈夫結交延譽。莫稽由此才學日進,名譽日起。二十三歲發解,連科及第。 這日,瓊林宴罷,烏帽宮袍,馬上迎歸。將到丈人家裡,只見街坊上一群小兒爭先來看,指道:「金團頭家女婿做了官也。」莫稽在馬上聽得此言,又不好攬事,只得忍耐。見了丈人,雖然外面盡禮,卻包著一肚氣忿氣,想道:「早知有今日富貴,怕沒王侯貴戚招贅成婚?卻拜個團頭做岳丈,可不是終身之玷!養出兒女來,還是團頭的外孫,被人傳作話柄。如今事已如此,妻又賢慧,不犯七出之條,不好決絕得。正是事不三思,終有後悔。」為此心中怏怏,只是不樂。玉奴幾遍問而不答,正不知甚麼意故。好笑那莫稽,只想著今日富貴,卻忘了貧賤的時節,把老婆資助成名一段功勞,化為春水,這是他心術不端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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