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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卷 楊思溫燕山逢故人(4)


  等至三更前後,香殘燭盡,杯盤零落,星宿渡河流之候,酌酒奠饗。三奠已畢,思厚當靈筵下披讀祭文。讀罷,流淚如傾,把祭文同紙錢燒化。忽然起一陣狂風,這風吹得燭有光以無光,燈欲滅而不滅,三人渾身汗顫。風過處,聽得一陣哭聲。風定燭明,三人看時,燭光之下,見一婦女,媚臉如花,香肌似玉,項纏羅帕,步蹙金蓮,斂袂向前,道聲:「叔叔萬福。」二人大驚敘禮。

  韓思厚執手向前,哽咽流淚。哭罷,鄭夫人向著思厚道:「昨者盱眙之事,我夫今已明矣。只今元夜秦樓,與叔叔相逢,不得盡訴衷曲。當時妾若貪生,必須玷辱我夫。幸而全君清德若瑾瑜,棄妾性命如土芥,至有今日生死之隔,終天之恨。」說罷,又哭一次。婆婆勸道:「休哭,且理會遷骨之事。」鄭夫人收哭而坐,三人進些飲饌,夫人略饗些氣味。

  思溫問:「元夜秦樓下相逢,嫂嫂為韓國夫人宅眷,車後許多人,是人是鬼?」

  鄭夫人道:「太平之世,人鬼相分;今日之世,人鬼相雜。當時隨車,皆非人也。」

  思厚道:「賢妻為吾守節而亡,我當終身不娶,以報賢妻之德。今願遷賢妻之香骨共歸金陵可乎?」夫人不從道:「婆婆與叔叔在此,聽奴說:今蒙賢夫念妾孤魂在此,豈不願歸從夫?然須得常常看我,庶幾此情不隔冥漠。倘若再娶,必不我顧,則不如不去為強。」

  三人再三力勸,夫人只是不肯,向思溫道:「叔叔豈不知你哥哥心性,我在生之時,他風流性格,能以拘管;今妾已作故人,若隨他去,憐新棄舊,必然之理。」思溫再勸道:「嫂嫂聽思溫說,哥哥今來不比往日,感嫂嫂貞節而亡,決不再娶!今哥哥來取,安忍不隨回去?願從思溫之言。」夫人向二人道:「謝叔叔如此苦苦相勸。若我夫果不昧心,願以一言為誓,即當從命。」說罷,思厚以酒瀝地為誓:「若負前言,在路盜賊殺戮,在水巨浪覆舟。」夫人急止思厚:「且住,且住!不必如此發誓。我夫既不重娶,願叔叔為證見。」道罷,忽地又起一陣香風,香過,遂不見了夫人。

  三人大驚訝。複添上燈燭,去供卓底下揭起花磚,款款掇起匣子,全不費力。

  收拾逾牆而出,至打絛婆婆家。次晚,以白銀三兩,謝了婆婆;又以黃金十兩,贈與思溫,思溫再辭方受。思厚別了思溫,同僕人張謹,帶骨匣歸本驛。俟月余,方得回書,令奉使歸。思溫將酒餞別,再三叮嚀:「哥哥無忘嫂嫂之言。」

  思厚同一行人從,負夫人骨匣,出燕山豐宜門,取路而歸,月余,方抵盱眙。

  思厚到驛中歇泊,忽一人唱喏便拜。思厚看時,乃是舊僕人周義,今來謝天地,在此做個驛子。遂引思厚入房,只見掛一幅影神,畫著個婦人;又有牌位兒上寫著:「亡主母鄭夫人之位。」思厚怪而問之。周義道:「夫人貞節,為官人而死。周義親見,怎的不供奉夫人?」思厚因把燕山韓夫人宅中事,從頭說與周義;取出匣子,教周義看了。周義展拜啼哭。思厚是夜與周義抵足而臥。

  至次日天曉,周義與思厚道:「舊日二十餘口,今則惟影是伴,情願伏事官人去金陵。」思厚從其請,將帶周義歸金陵。思厚至本所,將回文呈納。周義隨著思厚,卜地于燕山之側,備禮埋葬夫人骨匣畢。思厚不勝悲感,三日一詣墳所饗祭,至暮方歸,遂令周義守墳塋。

  忽一日,蘇掌儀、許掌儀說:「金陵土星觀觀主劉金壇,雖是個女道士,德行清高。何不同往觀中,做些功德,追薦令政?」思厚依從。選日同蘇、許二人到土星觀,來訪劉金壇時,你說怎生打扔?但見:頂天青巾,執象牙簡。穿白羅袍,著翡翠履。不施朱粉,分明是梅萼凝霜;淡佇精神,仿佛如蓮花出水。儀容絕世,標緻非凡!思厚一見,神魂散亂,目睜口呆。

  敘禮畢,金壇分付一面安排做九幽醮,且請眾官到裡面看靈芝。三人同入去,過二清殿、翠華軒,從八卦壇房內,轉入絳綃館,原來靈芝在絳綃館。眾人去看靈芝,惟思厚獨入金壇房內閑看。但見明窗淨几,鋪陳玩物。書案上文房四寶,壓紙界方下露出些紙。信手取看時,是一幅詞,上寫著《浣溪沙》:

  標緻清高不染塵,星冠雲氅紫霞裙。門掩斜陽無一事,撫瑤琴。
  虛館幽花偏惹恨,小窗閑月最消魂。此際得教還俗去,謝天尊。

  韓思厚初觀金壇之貌,已動私情;後觀紙上之詞,尤增愛念。乃作一詞,名《西江月》,詞道:

  玉貌何勞朱粉,江梅豈類群花?終朝隱幾論黃芽,不顧花前月下!
  冠上星簪北斗,杖頭經掛《南華》。不知何日到仙家,曾許彩鸞同跨?

  拍手高唱此詞。金壇變色焦躁說:「是何道理?欺我孤弱,亂我觀宇!」命人取轎來,「我自去見恩官,與你理會。」蘇、許二人再四勸住,金壇不允。韓思厚就懷中取出金壇所作之詞,教眾人看,說:「觀主不必焦躁,這個詞兒,是誰做的?」嚇得金壇安身無地,把怒色都變做笑容,安排筵席,請眾官共坐,飲酒作樂,都不管做功德追薦之事。酒闌,二人各有其情,甚相愛慕,盡醉而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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