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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陳禦史巧勘金釵鈿(2)


  忽一日,顧僉事往東莊收租,有好幾日擔閣。孟夫人與女兒商量停當了,喚園公老歐到來。夫人當面分付,教他去請魯公子後門相會,如此如此,「不可洩漏,我自有重賞。」老園公領命,來到魯家。但見:

  門如敗寺,屋似破窯。窗槅離披,一任風聲開閉;廚房冷落,絕無煙氣蒸騰。頹牆漏瓦權棲足,只怕雨來;舊椅破床便當柴,也少火力。盡說宦家門戶倒,誰憐清吏子孫貧?說不盡魯家窮處。

  卻說魯學曾有個姑娘,嫁在梁家,離城將有十裡之地。姑夫已死,止存一子梁尚賓,新娶得的一房好娘子,三口兒一處過活,家道粗足。這一日,魯公子恰好到他家借米去了,只有個燒火的白髮婆婆在家。老管家只得傳了夫人之命,教他作速寄信去請公子回來:「此是夫人美情,趁這幾日老爺不在家中,專等專等,不可失信。」囑罷自去了。這裡婆子想道:「此事不可遲緩,也不好轉托他人傳話。

  當初奶奶存日,曾跟到姑娘家去,有些影像在肚裡。」當下囑付鄰人看門,一步一跌的問到梁家。梁媽媽正留著侄兒在房中吃飯。婆子向前相見,把老園公言語細細述了。姑娘道:「此是美事!」攛掇侄兒快去。

  魯公子心中不勝歡喜,只是身上藍縷,不好見得岳母,要與表兄梁尚賓借件衣服遮醜。原來梁尚賓是個不守本分的歹人,早打下欺心草稿,便答應道:「衣服自有,只是今日進城,天色已晚了。宦家門牆,不知深淺,令岳母夫人雖然有話,眾人未必盡知,去時也須仔細。憑著愚見,還屈賢弟在此草榻,明日只可早往,不可晚行。」魯公子道:「哥哥說得是。」梁尚賓道:「愚兄還要到東村一個人家,商量一件小事,回來再得奉陪。」又囑付梁媽媽道:「婆子走路辛苦,一發留他過宿,明日去吧。」媽媽也只道孩兒是個好意,真個把兩人都留住了。

  誰知他是個奸計:只怕婆子回去時,那邊老園公又來相請,露出魯公子不曾回家的消息,自己不好去打脫冒了。正是:欺天行當人難識,立地機關鬼不知。梁尚賓背卻公子,換了一套新衣,悄地出門,徑投城中顧僉事家來。

  卻說孟夫人是晚教老園公開了園門伺候。看看日落西山,黑影裡只見一個後生,身上穿得齊齊整整,腳兒走得慌慌張張,望著園門欲進不進的。老園公問道:「郎君可是魯公子麼?」梁尚賓連忙鞠個躬應道:「在下正是。因老夫人見召,特地到此,望乞通報。」老園公慌忙請到亭子中暫住,急急的進去報與夫人。孟夫人就差個管家婆出來傳話:「請公子到內室相見。」才下得亭子,又有兩個丫鬟,提著兩碗紗燈來接。彎彎曲曲行過多少房子,忽見朱樓畫閣,方是內室。

  孟夫人揭起珠簾,秉燭而待。那梁尚賓一來是個小家出身,不曾見恁般富貴樣子;二來是個村郎,不通文墨;三來自知假貨,終是懷著個鬼胎,意氣不甚舒展。上前相見時,跪拜應答,眼見得禮貌粗疏,語言澀滯。孟夫人心下想道:「好怪!全不像宦家子弟。」一念又想道:「常言人貧智短,他恁地貧困,如何怪得他失張失智?」轉了第二個念頭,心下愈加可憐起來。

  茶罷,夫人分付忙排夜飯,就請小姐出來相見。阿秀初時不肯,被母親逼了兩三次,想著:「父親有賴婚之意,萬一如此,今宵便是永訣;若得見親夫一面,死亦甘心。」當下離了繡閣,含羞而出。孟夫人道:「我兒過來見了公子,只行小禮罷。」

  假公子朝上連作兩個揖,阿秀也福了兩福,便要回步。夫人道:「既是夫妻,何妨同坐?」便教他在自己肩下坐了。假公子兩眼只瞧那小姐,見他生得端麗,骨髓裡都發癢起來。這裡阿秀只道見了真丈夫,低頭無語,滿腹恓惶,只饒得哭下一場。正是:真假不同,心腸各別。

  少頃,飲饌已到,夫人教排做兩桌,上面一桌請公子坐,打橫一桌娘兒兩個同坐。夫人道:「今日倉卒奉邀,只欲周旋公子姻事,殊不成體,休怪休怪!」假公子剛剛謝得個「打攪」二字,面皮都急得通紅了。席間,夫人把女兒守志一事,略敘一敘。假公子應了一句,縮了半句。夫人也只認他害羞,全不為怪。那假公子在席上自覺局促,本是能飲的,只推量窄,夫人也不強他。又坐了一回,夫人分付收拾鋪陳在東廂下,留公子過夜。假公子也假意作別要行。夫人道:「彼此至親,何拘形跡?我母子還有至言相告。」假公子心中暗喜。只見丫鬟來稟:「東廂內鋪設已完,請公子安置。」

  假公子作揖謝酒,丫鬟掌燈送到東廂去了。

  夫人喚女兒進房,趕去侍婢,開了箱籠,取了私房銀子八十兩,又銀盃二對,金首飾一十六件,約值百金,一手交付女兒,說道:「做娘的手中只有這些,你可親去交與公子,助他行聘完婚之費。」阿秀道:「羞答答如何好去?」夫人道:「我兒,禮有經權,事有緩急。如今尷尬之際,不是你親去囑付,把夫妻之情打動他,他如何肯上緊?窮孩子不知世事,倘或與外人商量,被人哄誘,把東西一時花了,不枉了做娘一片用心?那時悔之何及!這東西也要你袖裡藏去,不可露人眼目。」

  阿秀聽了這一班道理,只得依允,便道:「娘,我怎好自去?」夫人道:「我教管家婆跟你去。」當下喚管家婆來到,分付他只等夜深,密地送小姐到東廂,與公子敘話。又附耳道:「送到時,你只在門外等候,省得兩下礙眼,不好交談。」管家婆已會其意了。

  再說假公子獨坐在東廂,明知有個蹺蹊緣故,只是不睡。果然,一更之後,管家婆捱門而進,報道:「小姐自來相會。」假公子慌忙迎接,重新敘禮。有這等事:那假公子在夫人前一個字也講不出,及至見了小姐,偏會溫存絮話!這裡小姐,起初害羞,遮遮掩掩,今番背卻夫人,一般也老落起來。兩個你問我答,敘了半晌。

  阿秀話出衷腸,不覺兩淚交流。那假公子也裝出捶胸歎氣,揩眼淚縮鼻涕,許多醜態;又假意解勸小姐,抱持綽趣,盡他受用。管家婆在房門外聽見兩下悲泣,連累他也翽惶,墮下幾點淚來。誰知一邊是真,一邊是假。阿秀在袖中摸出銀兩首飾,遞與假公子,再三囑付,自不必說。假公子收過了,便一手抱住小姐把燈兒吹滅,苦要求歡。阿秀怕聲張起來,被丫鬟們聽見了,壞了大事,只得勉從。有人作《如夢令》詞雲:可惜名花一朵,繡幙深閨藏護。不遇探花郎,抖被狂蜂殘破。錯誤,錯誤!怨殺東風分付。

  常言事不三思,終有後悔。孟夫人要私贈公子,玉成親事,這是錦片的一團美意,也是天大的一樁事情,如何不教老園公親見公子一面?及至假公子到來,只合當面囑付一番,把東西贈他,再教老園公送他回去,看個下落,萬無一失。

  千不合,萬不合,教女兒出來相見,又教女兒自往東廂敘話。這分明放一條方便路,如何不做出事來?莫說是假的,就是真的,也使不得,枉做了一世牽扳的話柄。這也算做姑息之愛,反害了女兒的終身。

  閒話休題。且說假公子得了便宜,放鬆那小姐去了。

  五鼓時,夫人教丫鬟催促起身梳洗,用些茶湯點心之類。又囑付道:「拙夫不久便回,賢婿早做準備,休得怠慢。」假公子別了夫人,出了後花園門,一頭走一頭想道:「我白白裡騙了一個宦家閨女,又得了許多財帛,不曾露出馬腳,萬分僥倖。只是今日魯家又來,不為全美。聽得說顧僉事不久便回,我如今再擔閣他一日,待明日才放他去。若得顧僉事回來,他便不敢去了,這事就十分乾淨了。」計較已定,走到個酒店上自飲三杯,吃飽了肚裡,直延捱到午後,方才回家。

  魯公子正等得不耐煩,只為沒有衣服,轉身不得。姑娘也焦燥起來,教莊家往東村尋取兒子,並無蹤跡。走向媳婦田氏房前問道:「兒子衣服有麼?」田氏道:「他自己檢在箱裡,不曾留得鑰匙。」

  原來田氏是東村田貢元的女兒,到有十分顏色,又且通書達禮。田貢元原是石城縣中有名的一個豪傑,只為一個有司官與他做對頭,要下手害他,卻是梁尚賓的父親與他舅子魯廉憲說了,廉憲也素聞其名,替他極口分辨,得免其禍。因感激梁家之恩,把這女兒許他為媳。那田氏像了父親,也帶三分俠氣,見丈夫是個蠢貨,又且不幹好事,心下每每不悅,開口只叫做「村郎」。以此夫婦兩不和順,連衣服之類,都是那「村郎」自家收拾,老婆不去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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