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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卷 一文錢小隙造奇冤(3)


  丘乙大正從窯上回來,聽得孫大娘叫駡,側耳多時,一句句都聽在肚裡,想道:「是那家婆娘不秀氣,替老公妝幌子,惹得綽板婆叫駡。」及至回家,見長兒啼哭,問起緣由,到是自家家裡招攬的是非。丘乙大是個硬漢,怕人恥笑,聲也不嘖,氣忿忿地坐下。遠遠的聽得罵聲不絕,直到黃昏後,方才住口。丘乙大吃了幾碗酒,等到夜深人靜,叫老婆來盤問道:「你這賤人瞞著我做的好事!趁的許多漢子,姓甚名誰?好好招將出來,我自去尋他說話。」

  那婆娘原是怕老公的,聽得這句話,分明似半空中響一個霹靂,戰兢兢還敢開口?丘乙大道:「潑賤婦!你有本事偷漢子,如何沒本事說出來?若要不知,除非莫為。瞞得老公,瞞不得鄰里,今日教我如何做人?你快快說來,也得我心下明白。」楊氏道:「沒有這事,教我說誰來?」丘乙大道:「真個沒有?」楊氏道:「沒有。」

  丘乙大道:「既是沒有時,他們如何說你?你如何憑他說,不則一聲?顯是心虛口軟,應他不得。若是真個沒有,是他們詐說你時,你今夜吊死在他門上,方表你清白,也出脫了我的醜名。明日我好與他講話。」那婆娘怎肯走動,流下淚來,被丘乙大三兩個巴掌,搡出大門,把一條麻索丟與他,叫道:「快死!快死!不死便是戀漢子了。」說罷,關上門兒進來。長兒要來開門,被乙大一頓栗暴,打得哭了一場,睡去了。

  乙大有了幾分酒意,也自睡去。單撇楊氏在門外好苦,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千不是,萬不是,只是自家不是,除卻死,別無良策。自悲自怨了多時,恐怕天明,慌慌張張的取了麻索,去認那劉三旺的門首。也是將死之人,失魂顛智,劉家本在東間壁第三家,卻錯走到西邊去。走過了五六家,到了第七家,見門面與劉家相像,忙忙的把幾塊亂磚襯腳,搭上麻索於簷下,系頸自盡。可憐伶俐婦人,只為一文錢鬥氣,喪了性命。正是:

  地下新添惡死鬼,人間不見畫花人。

  卻說西鄰第七家,是個打鐵的匠人門首。這匠人渾名叫做白鐵,每夜四更便起來打鐵。偶然開了大門撒溺,忽然一陣冷風,吹得毛骨竦然,定睛看時,吃了一驚。不是傀儡場中鮑老,竟像秋千架上佳人。簷下掛著一件物事,不知是那裡來的,好不怕人!猶恐是眼花,轉身進屋,點個亮來一照,原來是新縊的婦人,咽喉氣斷,眼見得救不活了。欲待不去照管他,到天明被做公的看見,卻不是一場飛來橫禍,辨不清的官司。思量一計:「將他移在別處,與我便無干了。」耽著驚恐,上前去解這麻索。那白鐵本來有些蠻力,輕輕的便取下掛來,背出正街,心慌意急,不暇致詳,向一家門裡撇下。頭也不回,竟自歸家,兀自連打幾個寒噤,鐵也不敢打了,複上床去睡臥。不在話下。

  且說丘乙大黑蚤起來開門,打聽老婆消息,走到劉三旺門前,並無動靜,直走到巷口,也沒些蹤影,又回來坐地尋思:「莫不是這賤婦逃走他方去了?」又想:「他出門稀少,又是黑暗裡,如何行動?」又想道:「他若不死時,麻索必然還在。」再到門前去看時,地下不見麻繩。「定是死了劉家門首,被他知覺,藏過了屍首,與我白賴。」又想:「劉三旺昨晚不回,只有那綽板婆和那小廝在家,那有力量搬運?」又想道:「蟲蟻也有幾隻腳兒,豈有人無幫助?且等他開門出來,看他什麼光景,見貌辨色,可知就裡。」等到劉家開門,再旺出來,把錢去市心裡買饃饃點心,並不見有一些驚慌之意。

  丘乙大心中委決不下。又到街前街後閒蕩,打探一回,並無影響。回來看見長兒還睡在床上打齁,不覺怒起,掀開被,向腿上四五下,打得這小廝睡夢裡直跳起來。丘乙大道:「娘也被劉家逼死了,你不去討命,還只管睡!」這句話,分明丘乙大教長兒去惹事,看風色。

  長兒聽說娘死了,便哭起來,忙忙的穿了衣服,帶著哭,一徑直趕到劉三旺門首,大罵道:「狗娼根!狗淫婦!還我娘來?」那綽板婆孫大娘見長兒罵上門,如何耐得,急趕出來,罵道:「千人射的野賊種,敢上門欺負老娘麼?」便揪著長兒頭髮,卻待要打,見丘乙大過來,就放了手。這小廝滿街亂跳亂舞,帶哭帶罵討娘。

  丘乙大已耐不住,也罵起來。那綽板婆怎肯相讓,旁邊鑽出個再旺來相幫,兩下幹罵一場,鄰里勸開。丘乙大教長兒看守家裡,自己去街上央人寫了狀詞,趕到浮梁縣告劉三旺和妻孫氏人命事情。大尹准了狀詞,差人拘拿原被告和鄰里干證,到官審問。原來綽板婆孫氏平昔口嘴不好,極是要衝撞人,鄰里都不歡喜。

  因此說話中間,未免偏向丘乙大幾分,把相罵的事情,增添得重大了,隱隱的將這人命,射實在綽板婆身上。這大尹見眾人說話相同,信以為實。錯認劉三旺將屍藏匿在家,希圖脫罪。差人搜檢,連地也翻了轉來,只是搜尋不出,故此難以定罪。且不用刑,將綽板婆拘禁,差人押劉三旺尋訪楊氏下落,丘乙大討保在外。

  這場官司好難結哩!有分教:綽板婆消停口舌,磁器匠擔誤生涯。

  這事且閣過不題。再說白鐵將那屍首,卻撇在一個開酒店的人家門首。那店主人王公,年紀六十餘歲,有個媽媽,靠著賣酒過日。是夜睡至五更,只聽得叩門之聲,醒時又不聽得。剛剛合眼,卻又聞砰砰聲叩響。心中驚異,披衣而起,即喚小二起來,開門觀看。只見街頭上,不橫不直,擋著這件物事。王公還道是個醉漢,對小二道:「你仔細看一看,還是遠方人,是近處人?若是左近鄰里,可叩他家起來,扶了去。」小二依言,俯身下去認看,因背了星光,看不仔細。

  見頸邊拖著麻繩,卻認做是條馬鞭,便道:「不是近邊人,想是個馬夫。」王公道:「你怎麼曉得他是個馬夫?」小二道:「見他身邊有根馬鞭,故此知得。」

  王公道:「既不是近處人,由他罷!」小二欺心,要拿他的鞭子,伸手去拾時,卻拿不起,只道壓了身底下,盡力一扯,那屍首直豎起來,把小二嚇了一跳,叫道:「阿呀!」連忙放手,那屍撲的倒下去了。連王公也吃一驚,問道:「這怎麼說?」小二道:「只道是根鞭兒,要拿他的,不想卻是縊死的人,頸下扣的繩子。」王公聽說,慌了手腳,欲待叫破地方,又怕這沒頭官司惹在身上;不報地方,這事洗身不清。便與小二商議,小二道:「不打緊!只教他離了我這裡,就沒事了。」王公道:「說得有理,還是拿到那裡去好?」小二道:「撇他在河裡罷!」當下二人動手,直抬到河下。遠遠望見岸上有人打著燈籠走來,恐怕被他撞見,不管三七二十一,撇在河邊,奔回家去了,不在話下。

  且說岸上打燈籠來的是誰?那人乃是本鎮一個大戶,叫做朱常,為人奸詭百出,變詐多端,是個好打官司的主兒。因與隔縣一個姓趙的人家爭田,這一蚤要到田頭去割稻,同著十來個家人,拿了許多扁挑、索子、鐮刀,正來下舡。那提燈的在前,走下岸來,只見一人橫倒在河邊,也認做是個醉漢,便道:「這該死的,貪這樣膿血!若再一個翻身,卻不滾在河裡,送了性命?」內中一個家人,叫做卜才,是朱常手下第一出尖的幫手,他只道醉漢身邊有些錢鈔,就蹲倒身,伸手去摸他腰下,卻冰一般冷,嚇得縮手不迭,便道:「元來死的了!」朱常聽說是死人,心下頓生不良之念。忙叫:「不要嚷,把燈來照看,是老的?是少的?」

  眾人在燈下仔細打一認,卻是個縊死的婦人。朱常道:「你們把他頸裡繩子快解掉了,扛下艄裡去藏好。」眾人道:「老爹!這婦人正不知是甚人謀死的,我們如何卻到去招攬是非?」朱常道:「你莫管,我自有用處。」眾人只得依他,解去麻繩,叫起看船的扛上船,藏在艄裡,將平基蓋好。朱常道:「蔔才,你回去,媳婦子叫五六個來。」蔔才道:「這二三十畝稻,勾什麼砍,要這許多人去做甚?」

  朱常道:「你只管叫來,我自有用處。」蔔才不知是意見,即便提燈回去。不一時叫到,坐了一舡,解纜開船,兩人蕩槳,離了鎮上。眾人問道:「老爹載這東西去,有甚用處?」朱常道:「如今去割稻,趙家定來攔阻,少不得有一場相打,到告狀結殺。如今天賜這東西與我,豈不省了打官司!還有許多妙處。」眾人道:「老爹怎見省了打官司?又有何妙處?」朱常道:「有了這屍首時,只消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卻不省了打官司,你們也有些財采。他若不見機,弄到當官,定然我們占個上風,可不好麼?」眾人都喜道:「果然妙計!小人們怎省得?」正是:

  算定機謀誇自己,排與圈套害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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