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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卷 黃秀才徼靈玉馬墜()


  舟行月余,方抵荊江,正值上水順風,舟人欲趕程途,催生登岸。生雖徘徊不忍,難以推託。將酒錢贈了舟子,別過韓翁,取包裹上岸,複佇立凝視中艙,淒然欲淚。女亦微啟窗櫺,停眸相送。俄頃之間,揚帆而去,迅速如飛。黃生盼望良久,不見了船,不覺墮淚。傍人問其緣故,黃生哽咽不能答一語。正是:

  不如意事常八九,可與人言無二三。

  黃生呆立江岸,直至天晚,只得就店安歇。次早問了守帥府前,投了名刺,劉公欣然接納,敘起敬慕之意,隨即開筵相待。黃生於席間思念玉娥,食不下嚥。

  劉公見其精神恍惚,疑有心事,再三問之。黃生含淚不言,但雲:「中途有病未痊。」劉公亦好言撫慰。至晚劉公親自送入書館,鋪設極其華整。黃生心不在焉,鬱鬱而已。

  過了數日,黃生恐誤玉娥之期,托言欲往鄰郡訪一故友,暫假出外,月餘即返。劉公道:「軍務倥傯,政欲請教,且待少暇,當從尊命。」又過了數日,生再開言,劉公只是不允。生度不可強,又公館守衛嚴密,夜間落鎖,不便出入。

  一連躊躕了三日夜,更無良策。忽一日問館童道:「此間何處可以散悶?」館童道:「一牆之隔,便是本府後花園中,亭台樹木,盡可消遣。」黃生命童子開了書館,引入後園。遊玩了一番,問道:「花園之外,還有何處?」館童道:「牆外便是街坊,周圍有人巡警。日則敲梆,夜則打更。老爺法度,好不嚴哩!」黃生聽在肚裡,暗暗打帳:「除非如此如此。」

  是夜和衣而臥,寢不成寐。捱到五更,鼓聲已絕,寂無人聲,料此際司更的辛苦了一夜,必然困倦。此時不去,更待何時!近牆有石榴樹一株,黃生攀援而上,聳身一跳,出了書房的粉牆,靜悄悄一個大花園,園牆上都有荊棘。黃生心生一計,將石塊填腳,先扒開那些棘刺,逾牆而出,並無人知覺。早離了帥府,趁此天色未明,拽開腳步便走。忙忙若喪家之狗,急急如漏網之魚!有詩為證:

  已效郗生入幕,何當幹木逾垣!
  豈有牆東窺宋,卻同月下追韓。

  次日館中童子早起承值,叫聲:「奇怪!門不開,戶不開,房中不見了黃秀才!」忙去報知劉公。劉公見說,吃了一驚,親到書房看了一遍,一步步看到後園,見棘刺扒動,牆上有缺,想必那沒行止的秀才,從此而去,正不知甚麼急務。

  當下傳梆升帳,拘巡警員役詢問,皆雲不知,劉公責治了一番。因他說鄰邦訪友,差人于襄鄧各府逐縣挨查緝訪,並無蹤影,歎息而罷。

  話分兩頭。卻說黃秀才自離帥府,挨門出城,又怕有人追趕,放腳飛跑;逢人問路,晚宿早行,徑望涪州而進。自古道:無巧不成話。趕到涪州,剛剛是十月初三日。且說黃秀才在帥府中,擔閣多日,如何還趕得上?只因客船重大,且是上水有風則行,無風則止。黃秀才從陸路短船,風雨無阻,所以趕著了。沿江一路抓尋,只見高檣巨艦,比次湊集,如魚鱗一般,逐只挨去,並不見韓翁之舟。

  心中早已著忙,莫非忙中有錯,還是再捱轉去。方欲回步,只見前面半箭之地,江岸有枯柳數株,下面單單泊著一隻船兒。上前仔細觀看,那船上寂無一人,止中艙有一女子,獨倚筵窗,如有所待。那女子非別,正是玉娥。因為有黃生之約,恐眾人耳目之下,相接不便,在父親前,只說愛那柳樹之下泊船,僻靜有趣,韓翁愛女,言無不從。此時黃生一見,其喜非小。謾說洞房花燭夜,且喜他鄉遇故知。

  那玉娥望見黃生,笑容可掬。其船離岸尚遠,黃生便欲上。玉娥道:「水勢甚急,須牽纜至近方可。」黃生依言,便舉手去牽那纜兒。也是合當有事,那纜帶在柳樹根上,被風浪所激,已自松了。黃生去拿他時,便脫了結。你說巨舟在江濤洶湧之中,何等力氣!黃生又是個書生,不是筋節的,一隻手如何帶得住?說時遲,那時快,只叫得一聲「阿呀!」但見舟逐順流下水,去若飛電,若現若隱,瞬息之間,不知幾裡!

  黃生沿岸叫呼。眾船上都往水神廟祭賽去了,便有來往舟只,那涪江水勢又與下面不同,離川江不遠,瞿塘三峽,一路下來,如銀河倒瀉一般;各船過此,一個個手忙腳亂,自顧且不暇,何暇顧別人。黃生狂走約有一二十裡,到空闊處,不見了那船。

  又走二十來裡,料無覓處,欲待轉去報與韓翁知道,又恐反惹其禍,對著江面,痛哭了一聲。想起遠路天涯,孤身無倚,欲再見劉公,又無顏面。況且盤纏缺少,有家難奔,有國難投。「不如投向江流或者得小娘子魂魄相見,也見我黃損不是負心之人。罷!罷!罷!人生自古誰無死,留與風流作話文。」

  黃秀才方欲投江,只聽得背後一人叫道:「不可!不可!」黃生回頭看時,不是別人,正是維揚市上曾遇著請他玉馬墜兒這個老叟。黃生見了那老叟,又羞又苦,淚如雨下。老叟道:「郎君有何痛苦?說與老漢知道,或者可以分憂一二。」

  黃生道:「到此地位,不得不說了。」但將初遇玉娥,及相約涪江,纜斷舟行之事,備細述了一遍。老叟呵呵大笑,道:「原來如此,些須小事,如何便拚得一條性命!」黃生道:「老翁是局外之人,把這事看得小。依小生看來,比天更高,比海更闊,這事大得多哩!」

  老叟把十指一輪,說道:「老漢頗通數學,方才輪算,尊可命不該絕,郎君還有相會之期。此去前面一裡之外,有一茅庵,是我禪兄所居,郎君但往借宿,徐以此事求之,彼必能相濟。老漢不及奉陪。」黃生道:「老翁若不同去,恐禪師未必相信,不肯留宿。」老叟道:「郎君前所惠玉馬墜兒,老漢佩帶在身,我禪兄所常見,但以此為信可也。」說罷,就黃絲絛上解下玉馬墜來,遞與黃生。黃生接得在手,老叟竟自飄然去了。

  黃生為心事擾亂,依舊不曾問得姓名,懊悔無及!天色已晚,且自前去。約行一裡之外,果然荒野中獨獨有個茅庵,其門半掩。黃生捱身而入,佛堂中一盞琉璃燈,半明不滅。居中放個蒲團,一位高年胡僧與塑的西番羅漢無二,盤膝打坐,雙眸緊閉,如入定之狀。黃生不敢驚動,端跪於前。約有一個時辰,胡僧開眼看見,喝道:「何物俗子,敢來混人!」黃生再拜,奉上玉馬墜,代老叟致意:「今晚求借一宿。」胡僧道:「一宿不難,但塵路茫茫,郎君此行將何底止?」

  黃生道:「小生黃損正有心願,欲求聖僧指迷。」遂將玉娥涪州之約始終敘述,因叩首問計。胡僧道:「俺出家人心如死灰,那管人間兒女之事!」黃生拜求不已。胡僧道:「郎君念既至誠,可通神明。但觀郎君必是仕宦中人品,大丈夫以致身青雲,顯宗揚名為本,此事須于成名之後,從容及之。」黃生又拜道:「小生舉目無親,口食尚然不周,那有功名之念。適間若非老翁相救,已作江中之鬼矣!」

  胡僧道:「佛座下有白金十兩,聊助郎君費。且往長安,俟機緣到日,當有以報命耳!」說罷,依先閉目入定去了。黃生身體亦覺困倦,就蒲團之側,曲肱而枕之,猛然睡去。醒將轉來,已是黎明時候,但見破敗荒庵,牆壁俱無,並不見坐禪胡僧的蹤跡,上邊佛像也剝落破碎,不成模樣。佛座下露出白晃晃一錠大銀,錠上鑿有「黃損」二字。黃生叫聲「慚愧!」方知夜來所遇,真聖僧也。

  向佛前拜禱了一番,取了這錠銀子,權為路費,徑往長安。正是:

  人有逆天之時,天無絕人之路。萬事不由人計較,一生都是命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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