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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卷 盧太學詩酒傲王侯(7)


  且說汪知縣在堂等候,堂前燈籠火把,照輝渾如白晝,四下絕不聞一些人聲。

  眾公差押盧楠等,直至丹墀下。舉目看那知縣,滿面殺氣,分明坐下個閻羅天子。

  兩行隸卒排列,也與牛頭夜叉無二。家人們見了這個威勢,一個個膽戰心驚。眾公差跑上堂稟道:「盧楠一起拿到了!」將一干人帶上月臺,齊齊跪下。鈕文、金氏另跪在一邊。惟有盧楠挺然居中而立。汪知縣見他不跪,仔細看了一看,冷笑道:「是一個土豪!見了官府,猶恁般無狀!在外安得不肆行無忌。我且不與你計較,暫請到監裡去坐一坐。」

  盧楠倒走上三四步,橫挺著身子說道:「就到監裡去坐也不妨。只要說個明白,我得何罪,昏夜差人抄沒?」知縣道:「你強佔良人妻女不遂,打死鈕成,這罪也不小!」盧楠聞言,微微笑道:「我只道有甚天大事情,原來為鈕成之事。據你說止不過要我償他命罷了,何須大驚小怪。

  但鈕成原系我家傭奴,與家人盧才口角而死,卻與我無干;即使是我打死,亦無死罪之律。若必欲借彼證此,橫加無影之罪,以雪私怨,我盧楠不難屈承,只怕公論難泯!」汪知縣大怒道:「你打死平人,昭然耳目,卻冒認為奴,污蔑問官,抗拒不跪。公堂之上,尚敢如此狂妄,平日豪橫,不問可知矣!今且勿論人命真假,只抗逆父母官,該得何罪?」喝都教拿下去打。眾公差齊聲答應,趕向前一把揪翻。

  盧楠叫道:「士可殺而不可辱,我盧楠堂堂漢子,何惜一死,卻要用刑?任憑要我認那一等罪,無不如命,不消責罰!」眾公差那裡由他做主,按倒在地,打了三十。知縣喝教住了,並家人齊發下獄中監禁。鈕成屍首著地方買棺盛殮,發至官壇候驗。鈕文、金氏干證人等,召保聽審。

  盧楠打得血肉淋漓,兩個家人扶著,一路大笑走出儀門。這幾個朋友上前相迎,家人們還恐怕來拿,遠遠而立,不敢近身。眾友問道:「為甚事,就到杖責?」

  盧楠道:「並無別事,汪知縣公報私仇,借家人盧才的假人命,裝在我名下,要加個小小死罪!」眾友驚駭道:「不信有此等奇冤!」內中一友叫道:「不打緊!待小弟回去,與家父說了,明日拉合縣鄉紳孝廉,與縣公講明,料縣公難滅公論,自然開釋。」盧楠道:「不消兄等費心,但憑他怎地擺佈罷了!只有一件緊事,煩到家間說一聲,教把酒多送幾壇到獄中來。」眾友道:「如今酒也該少飲。」

  盧楠笑道:「人生貴在適意,貧富榮辱,俱身外之事,于我何有!難道因他要害我,就不飲酒了?這是一刻也少不得的!」正在那裡說話,一個獄卒推著背道:「快進獄去,有話另日再說!」那獄卒不是別人,叫做蔡賢,也是汪知縣得用之人。盧楠睜起眼喝道:「唗!可惡!我自說話,與你何干?」蔡賢也焦躁道:「呵呀!你如今是個在官人犯了,這樣公子氣質,且請收起,用不著了。」盧楠大怒道:「什麼在官人犯,就不進去,便怎麼!」蔡賢還要回話,有幾個老成的,將他推開,做好做歹,勸盧楠進了監門,眾友也各自回去。盧楠家人自歸家回覆主母。不在話下。

  原來盧楠出衙門時,譚遵緊隨在後察訪,這些說話,一句句聽得明白,進衙報與知縣。知縣到次早只說有病,不出堂理事。眾鄉官來時,門上人連帖也不受。

  至午後忽地升堂,喚齊金氏一干人犯,並忤作人等,監中吊出盧楠主僕,徑去檢驗鈕成屍首。那忤作人已知縣主之意,輕傷盡報做重傷,地鄰也理會得知縣要與盧楠作對,齊咬定盧楠打死。知縣又哄盧楠將出鈕成傭工文券,只認做假的,盡皆扯碎,嚴刑拷逼,問成死罪。又加二十大板,長枷手扭,下在死囚牢裡。家人們一概三十,滿徒三年,召保聽候發落。金氏、鈕文干證人等,發回寧家。屍棺俟詳轉定奪。將招由疊成文案,並盧楠抗逆不跪等情,細細開載在內,備文申報上司。雖眾鄉紳力為申理,知縣執意不從。有詩為證:

  縣令從來可破家,冶長非罪亦堪嗟。
  福堂今日容高士,名圃無人理百花。

  且說盧楠本是貴介之人,生下一個膿窠瘡兒,就要請醫家調治的,如何經得這等刑杖?到得獄中,昏迷不醒。幸喜合監的人,知他是個有錢主兒,奉承不暇,流水把膏藥末藥送來。家中娘子又請太醫來調治,外修內補,不勾一月,平服如舊。那些親友,絡繹不絕,到監中候問。獄卒人等,已得了銀子,歡天喜地,由他們直進直出,並無攔阻。內中單有蔡賢是知縣心腹,如飛稟知縣主,魆地到監點閘,搜出五六人來,卻都是有名望的舉人秀士,不好將他難為,教人送出獄門。

  又把盧楠打上二十。四五個獄卒,一概重責。那獄卒們明知是蔡賢的緣故,咬牙切齒!因是縣主得用之人,誰敢與他計較。那盧楠平日受用的高堂大廈,錦衣玉食,眼內見的是竹木花卉,耳中聞的是笙簫細樂;到了晚間,嬌姬美妾,倚翠偎紅,似神仙般散誕的人。如今坐於獄中,住的卻是鑽頭不進半塌不倒的房子;眼前見的無非死犯重囚,言事嘈雜,面目凶頑,分明一班妖魔色怪;耳中聞的不過是腳鐐手扭鐵鍊之聲;到了晚間,提鈴喝號,擊柝鳴鑼,唱那歌兒,何等淒慘!

  他雖是豪邁之人,見了這般景像,也未免睹物傷情。恨不得脅下頃刻生出兩個翅膀來,飛出獄中。又恨不得提把板斧,劈開獄門,連眾犯也都放走。一念轉著受辱光景,毛髮倒豎,恨道:「我盧楠做了一世好漢,卻送在這個惡賊手裡!如今陷於此間,怎能勾出頭日子。總然掙得出去,亦有何顏面見人!要這性命何用?不如尋個自盡,到得乾淨!」又想道:「不可!不可!昔日成湯文王,有夏台羑裡之囚;孫臏、馬遷有刖足腐刑之辱。這幾個都是聖賢,尚忍辱待時,我盧楠豈可短見!」卻又想道:「我盧楠相知滿天下,身列縉紳者也不少,難道急難中就坐觀成敗?還是他們不曉得我受此奇冤?須索寫書去通知,教他們到上司處挽回。」

  遂寫起若干書啟,差家人分頭投遞那些相知。也有見任,也有林下,見了書劄,無不駭然;也有直達汪知縣,要他寬罪的;也有托上司開招的。那些上司官,一來也曉得盧楠是當今才子,有心開釋,都把招詳駁下縣裡。回書中又露個題目,教盧楠家屬前去告狀,轉批別衙門開招出罪。盧楠得了此信,心中暗喜,卻教家人往各上司訴冤,果然都批發本府理刑勘問。理刑官先已有人致意。不在話下。

  卻說汪知縣幾日間連接數十封書劄,都是與盧楠求解的。正在躊躇,忽見各上司招詳,又都駁轉。過了幾日,理刑廳又行牌到縣,吊卷提人。已明知上司有開招放他之意,心下老大驚懼,想道:「這廝果然神通廣大,身子坐在獄中,怎麼各處關節已是佈置到了?若此番脫漏出去,如何饒得我過!一不做,二不休,若不斬草除根,恐有後患。」當晚差譚遵下獄,教獄卒蔡賢拿盧楠到隱僻之處,遍身鞭朴,打勾半死,推倒在地,縛了手足,把土囊壓住口鼻。那消一個時辰,嗚呼哀哉!可憐滿腹文章,到此冤沉獄底。正是:

  英雄常抱千年恨,風木寒煙空斷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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