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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卷 吳衙內鄰舟赴約(5)


  那秀娥一心只要早至荊州,那個要吃什麼湯藥。初時,見父母請醫,再三阻當不住,又難好道出真情,只得由他慌亂。曉得了醫者這班言語暗自好笑。將來的藥,也打發丫鬟將去,竟潑入淨桶。求神占卦,有的說是星辰不利,又觸犯了鶴神,須請僧道禳解,自然無事。有的說在曠野處遇了孤魂餓鬼,若設蘸追薦,便可痊癒。賀司戶夫妻一一依從。見服了幾劑藥,沒些效驗,吃飯如舊,又請一個醫者。

  那醫者更是擴而充之,乘著轎子,三四個僕從跟隨。相見之後,高談闊論,也先探了病源,方才認脈。問道:「老先生可有那個看過麼?」賀司戶道:「前日曾請一位看來。」醫者道:「他看的是何症?」賀司戶道:「說是疳膨食積。」醫者呵呵笑道:「此乃癆療之症,怎說是疳膨食積?」賀司戶道:「小女年紀尚幼,如何有此症候?」醫者道:「令愛非七情六欲癆怯之比,他本秉氣虛弱,所謂孩兒癆便是。」

  賀司戶道:「飲食無度,這是為何?」醫者道:「寒熱交攻,虛火上延,因此容易饑餓。」夫人在屏後打聽,教人傳說,小姐身子並不發熱。醫者又道:「這乃內熱外寒骨蒸之症,故不覺得。」又討前日醫者藥劑看了,說道:「這般克罰藥,削弱元氣,再服幾劑,便難救了。待學生先以煎藥治其虛熱,調和臟腑,即進飲食。那時,方以滋陰降火養血補元的丸藥,慢慢調理,自當痊可。」

  賀司戶稱謝道:「全仗神力!」遂辭別而去。少頃,家人又請一個太醫到來。那太醫卻是個老者,須鬢皓然,步履蹣跼。剛坐下,便誇張善識疑難怪異之病。某官府虧老夫救的,某夫人又虧老夫用甚藥奏效。那門面話兒就說了一大派。又累累問了病者起居飲食,才去診脈。賀司戶被他大話一哄,認做有意思的,暗道:「常言老醫少蔔,或者這醫人有些效驗,也未可知。」醫者認過了脈,向賀司戶道:「還是老先生有緣,得遇老夫。令愛這個病症,非老夫不能識。」

  賀司戶道:「請問果是何疾?」醫者道:「此乃有名色的,謂之膈病。」賀司戶道:「吃不下飲食,方是膈病。目今比平常多食幾倍,如何是這症候?」醫者道:「膈病原有幾般,像令愛這膈病,俗名喚做老鼠膈。背後盡多盡吃,及至見了人,一些也難下咽喉。後來食多發漲,便成蠱脹。二病相兼,便難醫治。如今幸而初起,還不妨得。包在老夫身上,可以除根。」言罷,起身。

  賀司戶送出船頭方別。那時一家都認做老鼠膈,見神見鬼的,請醫問卜。那曉得賀小姐把來的藥,都送在淨桶肚裡,背地冷笑。賀司戶在蘄州停了幾日,算來不是長法,與夫人商議,與醫者求了個藥方,多買些藥材,一路吃去,且到荊州另請醫人。那老兒因要他寫方,著實詐了好些銀兩,可不是他的造化!有詩為證:

  醫人未必盡知醫,卻是將機便就機。
  無病妄猜雲有病,卻教司戶折便宜。

  常言說得好,少女少郎,情色相當。賀小姐初時,還是個處子,雲雨之際,尚是逡巡畏縮。況兼吳衙內心慌膽怯,不敢恣肆,彼此未見十分美滿。兩三日後,漸入佳境,姿意取樂,忘其所以。一晚夜半,丫鬟睡醒,聽得床上唧唧噥噥,床棱戛戛的響。隔了一回,又聽得氣喘吁吁,心中怪異。次早報與夫人。夫人也因見女兒面色紅活,不像個病容,正有些疑惑。聽了這話,合著他的意思。不去通知司戶,竟走來觀看,又沒些破綻。及細看秀娥面貌,愈覺丰采倍常,卻又不好開口問得,倒沒了主意。坐了一回,原走出去。朝飯已後,終是放心不下,又進去探覷,把遠話挑問。秀娥見夫人話兒問得蹊蹺,便不答應。耳邊忽聞得打齁之聲,原來吳衙內夜間多做了些正經,不曾睡得,此時吃飽了飯,在床底下酣睡。

  秀娥一時遮掩不來,被夫人聽見,將丫鬟使遣開去,把門頂上,向床下一望。只見靠壁一個蓬頭孩子,曲著身體,睡得好不自在。夫人暗暗叫苦不迭!對秀娥道:「你做下這等勾當,卻詐推有病,嚇得我夫妻心花兒急碎了!如今羞人答答,怎地做人!這天殺的,還是那裡來的?」秀娥羞得滿面通紅,說道:「是孩兒不是,一時做差事了,望母親遮蓋則個!這人不是別個,便是吳府尹的衙內。」夫人失驚道:「吳衙內與你從未見面,況那日你爹在他船上吃酒,還在席間陪侍,夜深方散,四鼓便開船了,如何得能到此?」

  秀娥從實將司戶稱讚留心,次日屏後張望,夜來做夢,早上開窗訂約,並熟睡船開,前後事細細說出。又道:「不肖女一時情癡,喪名失節,玷辱父母,罪實難逭。但兩地相隔數千里,一旦因阻風而會,此乃宿世姻緣,天遣成配,非由人力。兒與吳衙內誓同生死,各不更改。望母親好言勸爹曲允,尚可挽回前失。倘爹有別念,兒即自盡,決不偷生苟活。今蒙恥稟知母親,一任主張。」道罷,淚如雨下。這裡母子便說話,下邊吳衙內打齁聲越發雷一般響了。此時夫人又氣又惱。欲待把他難為,一來嬌養慣了,那裡捨得;二來恐婢僕聞知,反做話靶。吞聲忍氣,拽開門走往外邊去了。

  秀娥等母親轉身後,急下床頂上門兒,在床下叫醒吳衙內,埋怨道:「你打齁,也該輕些兒,驚動母親,事都洩漏了!」吳衙內聽說事露,嚇得渾身冷汗直淋,上下牙齒,頃刻就吃蹬蹬的相打,半句話也掙不出。秀娥道:「莫要慌!適來與母親如此如此說了。若爹爹依允,不必講起。不肯時,拚得學夢中結局,決不教你獨受其累!」說到此處,不覺淚珠亂滾。

  且說夫人急請司戶進來,屏退丫鬟,未曾開言,眼中早已簌簌淚下。司戶還道愁女兒病體,反寬慰道:「那醫者說,只在數日便可奏效,不消煩惱。」夫人道:「聽那老光棍花嘴!什麼老鼠膈!論起恁般太醫,莫說數日內奏效,就一千日還看不出病體!」司戶道:「你且說怎的?」夫人將前事細述。把司戶氣得個發昏章第十一。連聲道:「罷了!罷了!這等不肖之女,做恁般醜事,敗壞門風,要他何用?趁今晚都結果了性命,也脫了這個醜名!」

  這兩句話驚得夫人面如土色,勸道:「你我已在中年,止有這點骨血。一發斷送,更有何人?論來吳衙內好人家子息,才貌兼全,招他為婿,原是門當戶對。獨怪他不來求親,私下做這般勾當。事已如此,也說不得了。將錯就錯,悄地差人送他回去,寫書與吳府尹,令人來下聘,然後成禮,兩全其美。今若聲張,反妝幌子。」

  司戶沉吟半晌,無可奈何,只得依著夫人。出來問水手道:「這裡是甚地方?」水手答道:「前邊已是武昌府了。」司戶分付就武昌暫停,要差人回去。一面修起書劄,喚過一個心腹家人,分付停當。不一時到了武昌,那家人便上涯寫下船隻,旁在船邊。

  賀司戶與夫人同至後艙,秀娥見了父親,自覺無顏,把被蒙在面上。司戶也不與他說話,只道:「做得好事!」向床底下,呼喚吳衙內。那吳衙內看見了賀司戶夫婦,不知是甚意兒,戰兢兢爬出來,伏在地上,口稱死罪。司戶低責道:「我只道你少年博學,可以成器。不想如此無行,辱我家門!本該撇下江裡,才消這點惡氣。今姑看你父親面皮,饒你性命,差人送歸。若得成名,便把不肖女與你為妻;如沒有這般志氣,休得指望!」吳衙內連連叩頭領命。

  司戶原教他躲過,捱至夜深人靜,悄地教家人引他過船,連丫鬟不容一個見面。彼時兩下分別,都還道有甚歹念,十分淒慘,又不敢出聲啼哭。秀娥又扯夫人到背後,說道:「此行不知爹爹有甚念頭,須教家人回時,討吳衙內書信覆我,方才放心!」夫人真個依著他,又叮囑了家人。次日清早開船自去。賀司戶船隻也自望荊州進發。賀小姐誠恐吳衙內途中有變,心下憂慮,即時真個倒想出病來!正是:

  乍別冷如冰,動念熱如火。
  三百六十病,唯有相思苦。

  話分兩頭。且說吳府尹自那早離了江州,行了幾十裡路,已是朝膳時分,不見衙內起身,還道夜來中酒。看看至午,不見聲息,以為奇怪。夫人自去叫喚,並不答應。那時著了忙,吳府尹教家人打開觀看,只有一個空艙。嚇得府尹夫妻,魂魄飛散,呼天愴地的號哭!只是解說不出。合船的人都道:「這也作怪!總來只有只船,那裡去了?除非落水裡。」吳府尹聽了眾人,遂泊住船,尋人打撈。

  自江州起至泊船之所,百里內外,把江也撈遍了,那裡羅得屍首。一面招魂設祭,把夫人哭得死而復蘇。吳府尹因沒了兒子,連官也不要做了。手下人再三苦勸,方才前去上任。不則一日,賀司戶家人送吳衙內到來。父子一見,驚喜相半。看了書劄,方知就裡。將衙內責了一聲,款留賀司戶家人,住了數日。準備聘禮,寫起回書,差人同去求親。

  吳衙內也寫封私書寄與賀小姐。兩下家人領著禮物,別了吳府尹,直至荊州,參見賀司戶。收了聘禮,又做回書,打發吳府尹家人回去。那賀小姐正在病中,見了吳衙內書信,然後漸漸痊癒。那吳衙內在衙中,日夜攻書,候至開科,至京應試,一舉成名,中了進士。湊巧除授荊州府湘潭縣縣尹。吳府尹見兒子成名,便告了致仕,同至荊州上任。擇吉迎娶賀小姐過門成親,同僚們前來稱賀。兩個花燭下新人,錦衾內一雙鳳友。

  秀娥過門之後,孝敬公姑,夫妻和順,頗有賢名。後來賀司戶因念著女兒,也入籍汴京,靠老終身。吳彥官至龍圖閣學士,生得二子,亦登科甲。這回書喚做《吳衙內鄰舟赴約》。詩雲:

  佳人才子貌相當,八句新詩暗自將。
  百歲姻緣床下就,麗情千古播詞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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