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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卷 吳衙內鄰舟赴約(3)


  且說吳衙內身雖坐于席間,心卻掛在艙後。不住偷眼瞧看,見屏門緊閉,毫無影響,暗歎道:「賀小姐,我特為你而來,不能再見一面,何緣分淺薄如此!」

  怏怏不樂,連酒也懶得去飲。抵暮席散,歸到自己船中,沒情沒緒,便向床上和衣而臥。這裡司戶送了吳府尹父子過船,請夫人、女兒到中艙夜飯。秀娥一心憶著吳衙內,坐在旁邊,不言不語,如醉如癡,酒也不沾一滴,箸也不動一動。夫人看了這個模樣,忙問道:「兒,為甚一毫東西不吃,只是呆坐?」連問幾聲,秀娥方答道:「身子有些不好,吃不下。」司戶道:「既然不自在,先去睡罷!」

  夫人便起身,叫丫鬟掌燈,送他睡下,方才出去。停了一回,夫人又來看覷一番,催丫鬟吃了夜飯,進來打鋪相伴。

  秀娥睡在帳中,翻來覆去,那裡睡得著。忽聞艙外有吟詠之聲,側耳聽時,乃是吳衙內的聲音。其詩雲:

  天涯猶有夢,對面豈無緣。
  莫道歡娛暫,還期盟誓堅。

  秀娥聽罷,不勝歡喜道:「我想了一日,無計見他一面。如今在外吟詩,豈非天付良緣!料此更深人靜,無人知覺,正好與他相會。」又恐丫鬟們未睡,連呼數聲,俱不答應,量已熟睡。即披衣起身,將殘燈挑得亮亮的,輕輕把艙門推開。吳衙內恰如在門首守候的一般,門啟處便鑽入來,兩手摟抱。秀娥又驚又喜。日間許多想念之情,也不暇訴說,連艙門也不曾閉上,相偎相抱,解衣就寢,成其雲雨。正在酣美深處,只見丫鬟起來解手,喊道:「不好了,艙門已開,想必有賊!」驚動合船的人,都到艙門口觀看。司戶與夫人推門進來,教丫鬟點火尋覓。

  吳衙內慌做一堆,叫道:「小姐,怎麼處?」秀娥道:「要不著忙,你只躲在床上,料然不尋到此。待我打發他們出去,送你過船。」剛抽身下床,不想丫鬟照見了吳衙內的鞋兒,乃道:「賊的鞋也在此,想躲在床上!」司戶夫妻便來搜看,秀娥推住,連叫沒有。那裡肯聽,向床上搜出吳衙內。秀娥只叫得:「苦也!」司戶道:「叵耐這廝,怎來點汙我家?」夫人便說:「吊起拷打!」

  司戶道:「也不要打,竟撇入江裡去罷!」教兩個水手,扛頭扛腳,抬將出去,吳衙內只叫饒命。秀娥扯住叫道:「爹媽!都是孩兒之罪,不幹他事!」司戶也不答應,將秀娥推上一交,把吳衙內撲通撇在水裡。秀娥此時也不顧羞恥,跌腳捶胸,哭道:「吳衙內,是我害著你了!」又想道:「他既因我而死,我又何顏獨生?」遂搶出艙門,向著江心便跳。可憐嫩玉嬌香女,化作隨波逐浪魂!秀娥剛跳下水,猛然驚覺,卻是夢魘,身子仍在床上。旁邊丫鬟還在那裡叫喊:「小姐蘇醒!」秀娥睜眼看時,天已明瞭,丫鬟俱已起身。外邊風浪,依然狂大。丫鬟道:「小姐夢見甚的?恁般啼哭,叫喚不醒。」秀娥把言語支吾過了。

  想道:「莫不我與吳衙內沒有姻緣之分,顯這等兇惡夢兆?」又想道:「若得真如夢裡這回恩愛,就死亦所甘心!」此時又被夢中那段光景在腹內打攪,越發想得癡了。覺道睡來沒些聊賴,推枕而起。丫鬟們都不在眼前,即將門掩上,看著艙門,說道:「昨夜吳衙內明明從此進來,樓抱至床,不信到是做夢。」又想道:「難道我夢中便這般僥倖,醒時卻真個無緣不成?」一面思想,一面隨手將艙門推開。用目一覷,只見吳府尹船上艙門大開,吳衙內向著這邊船上呆呆而坐。

  原來二人臥處,都在後艙,恰好間壁,只隔得五六尺遠。若去了兩重窗槅,便是一家。那吳衙內也因夜來魂顛夢到,清早就起身,開著窗兒,觀望賀司戶船,這也是癩蝦蟆想天鵝肉吃的妄想!那知姻緣有分,數合當然。湊巧賀小姐開窗而下,正打個照面。四目相視,且驚且喜。恰如識熟過的,彼此微微而笑。秀娥欲待通句話兒,期他相會,又恐被人聽見。遂取過一幅桃花箋紙,磨得墨濃醮得筆飽,題詩一首,折成方勝,袖中摸出一方繡帕包裹,卷做一團,擲過船去。吳衙內雙手承受,深深唱個肥喏,秀娥還了個禮。然後解開看時,其詩雲:

  花箋栽錦字,繡帕裹柔腸。
  不負襄王夢,行雲在此方。

  傍邊又有一行小字道:「今晚妾當挑燈相候,以剪刀聲響為號,幸勿爽約。」

  吳衙內看罷,喜出望外,暗道:「不道小姐又有如此秀美才華,真個世間少有!」一頭贊羨,即忙取過一幅金箋,題詩一首,腰間解下一條錦帶,也卷成一塊,擲將過來。秀娥接得看時,這詩與夢中聽見的一般,轉覺駭然!暗道:「如何他才題的詩,昨夜夢中倒見了?看起來我二人合該為配,故先做這般真夢。」詩後邊也有一行小字道:「承芳卿雅愛,敢不如命。」看罷,納諸袖中。

  正在迷戀之際,恰值丫鬟送面水叩門。秀娥輕輕的上槅子,開放丫鬟。隨後夫人也來詢視,見女兒已是起身,才放下這片愁心。那日乃是吳府尹答席,午前賀司戶就去赴宴。夫人也自晝寢。秀娥取出那首詩來,不時展玩,私心自喜,盼不到晚。有恁般怪事!每常時,翣翣眼便過了一日;偏生這日的日子,恰像有條繩子系住,現不能勾下去。心下好不焦躁!漸漸捱至黃昏,忽地想著這兩個丫鬟礙眼,不當穩便,除非如此如此。到夜飯時,私自賞那貼身伏侍的丫鬟一大壺酒,兩碗菜蔬。這兩個丫頭,猶如渴龍見水,吃得一滴不留。少頃賀司戶筵散回船,已是爛醉。秀娥恐怕吳衙內也吃醉了,不能赴約,反增憂慮。回到後艙,掩上門兒,教丫鬟將香兒熏好了衾枕,分付道:「我還要做些針指,你們先睡則個。」

  那兩個丫鬟正是酒湧上來,面紅耳熱,腳軟頭旋,也思量幹這道兒,只是不好開口。得了此言,正中下懷,連忙收拾被窩去睡。頭兒剛剛著枕,鼻孔中就祼風箱般打鼾了。秀娥坐了更餘,仔細聽那兩船人聲靜悄,寂寂無聞。料得無事,遂把剪刀向桌兒上廝琅的一響。那邊吳衙內早已會意。原來吳衙內記掛此事,在席上酒也不敢多飲。賀司戶去後,回至艙中,側耳專聽。

  約莫坐了一個更次,不見些影響,心內正在疑惑。忽聽得了剪刀之聲,喜不自禁,連忙起身,輕手輕腳,開了窗兒,跨將出去,依原推上。聳身跳過這邊船來,向窗門上輕輕彈了三彈。秀娥便來開窗,吳衙內鑽入艙中,秀娥原複帶上。兩下又見了個禮兒,吳衙內在燈下把賀小姐仔細一觀,更覺千嬌百媚。這時彼此情如火熱,那有閒工夫說甚言語。

  吳衙內捧過賀小姐,鬆開鈕扣,解卸衣裳,雙雙就枕。酥胸緊貼,玉體輕偎,這場雲雨,十分美滿。但見:

  艙門輕叩小窗開,瞥見猶疑夢裡來。
  萬種歡娛愁不足,梅香熟睡莫驚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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