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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卷 施潤澤灘闕遇友(5)


  話休煩絮。且說施複新居房子,別屋都好,惟有廳堂攤塌壞了,看看要倒,只得興工改造。他本寒微出身,辛苦作家慣了,不做財主身分,日逐也隨著做工的搬瓦弄磚,拿水提泥。眾人不曉得他是勤儉,都認做借意監工,沒一個敢怠惰偷力。工作半月有餘,擇了吉日良時,立柱上樑。

  眾匠人都吃利市酒去了,止存施複一人,兩邊檢點柱腳,若不平准的,便把來墊穩,看到左邊中間柱腳歪斜,把磚去墊。偏有這等作怪的事,左墊也不平,右墊又不穩。索性拆開來看,卻原來下面有塊三角沙石,尖頭正向著上邊,所以墊不平。乃道:「這些匠工精鳥賬!這塊石怎麼不去了,留在下邊?」便將手去一攀,這石隨手而起。拿開石看時,到吃一驚。下面雪白的一大堆銀子,其錠大小不一。上面有幾個一樣大的,腰間都束著紅絨,其色甚是鮮明。又喜又怪,喜的是得這一大注財物,怪的是這幾錠紅絨束的銀子,他不知藏下幾多年了,顏色還這般鮮明。當下不管好歹,將衣服做個兜兒,抓上許多,原把那塊石蓋好,飛奔進房,向床上倒下。喻氏看見,連忙來問:「是那裡來的?」施複無暇答應。見兒子也在房中,即叫道:「觀保快同我來!」口中便說,腳下亂跑。喻氏即解其意。父子二人來至外邊,教兒子看守,自己勻幾次搬完,這些匠人酒還吃未完哩。施複搬完了,方與渾家說知其故。

  夫妻三人好不喜!把房門閉上,將銀收藏,約有二千余金。紅絨束的,止有八錠,每錠准准三兩。收拾已完,施複要拜天地,換了巾帽長衣,開門出來。那些匠人,手忙腳亂,打點安柱上樑。見柱腳倒亂,乃道:「這是誰個弄壞了?又要費一番手腳。」施複道:「你們墊得不好,須還要重整一整。」工人知是家長所為,誰敢再言,流水自去收拾,那曉其中奧妙?施複仰天看了一看,乃道:「此時正是卯時了,快些豎起來!」眾匠人聞言,七手八腳,一會兒便安下柱子,抬梁上去。

  裡邊托出一大盤拋梁饅首,分散眾人。鄰里們都將著果酒來與施複把盞慶賀,施複因掘了藏,愈加快活,分外興頭,就吃得個半醺。正是:

  人逢喜事精神爽,月到中秋分外明。

  施複送客去後,將巾帽長衣脫下,依原隨身短衣,相幫眾人。到巳牌時分,偶然走至外邊,忽見一個老兒龐眉白髮,年約六十已外,來到門首,相了一回,乃問道:「這裡可是施家麼?」施複道:「正是,你要尋那個?」老兒道:「要尋你們家長,問句話兒。」施複道:「小子就是。老翁有甚話說?請裡面坐了。」

  那老兒聽見就是家主,把他上下只管瞧看,又道:「你真個是麼?」施複笑道:「我不過是平常人,那個肯假!」老兒舉一舉手,道:「老漢不為禮了,乞借一步話說。」拉到半邊,問道:「宅上可是今日卯時上樑安柱麼?」施複道:「正是。」老兒又道:「官人可曾在左邊中間柱下得些財采?」

  施複見問及這事,心下大驚,想道:「他卻如何曉得?莫不是個仙人?」因道著心事,不敢隱瞞,答道:「果然有些。」老兒又道:「內中可有八個紅絨束的錠麼?」施複一發駭異,乃道:「有是有的,老翁何由知得這般詳細?」老兒道:「這八錠銀子,乃是老漢的,所以知得。」施複道:「既是老翁的,如何卻在我家柱下?」

  老兒道:「有個緣故。老漢叫做薄有壽,就住在黃江南鎮上,止有老荊兩口,別無子女。門首開個糕餅、饅頭等物點心鋪子,日常用度有餘,積至三兩,便傾成一個錠兒。老荊孩子氣,把紅絨束在中間,無非尊重之意。因牆卑室淺,恐露人眼目,縫在一個暖枕之內,自謂萬無一失。積了這幾年,共得八錠,以為老夫妻身後之用,盡有餘了。不想今早五鼓時分,老漢夢見枕邊走出八個白衣小廝,腰間俱束紅絛,在床前商議道:『今日卯時,盛澤施家豎柱安梁,親族中應去的,都已到齊了,我們也該去矣!』有一個問道:『他們都在那一個所在?』一個道:『在左邊中間柱下。』說罷,往外便走。有一個道:『我們住在這裡一向,如不別而行,覺道忒薄情了。』遂俱覆轉身向老漢道:『久承照管,如今卻要拋撇,幸勿見怪!』那時老漢夢中,不認得那八個小廝是誰,也不曉得是何處來的。問他道:『八位小官人是幾時來的?如何都不相認?』小廝答道:『我們自到你家,與你只會得一面,你就把我們撇在腦後,故此我們便認得你,你卻不認得我。』又指腰間紅絛道:『這還是初會這次,承你送的,你記得了麼?』老漢一時想不著幾時與他的,心中止掛欠無子,見其清秀,欲要他做個幹兒,又對他道:『既承你們到此,何不住在這裡?父子相看,幫我做個人家,怎麼又要往別處去?』八個小廝笑道:『你要我們做兒子,不過要送終之意。但我們該旺處去的,你這老官兒消受不起!』道罷,一齊往外而去。老漢此時覺道睡在床上,不知怎地身子已到門首,再三留之,頭也不回。惟聞得說道:『天色晏了,快走罷!』一齊亂跑。老漢追將上去,被草根絆了一交,驚醒轉來。與老荊說知,就疑惑這八錠銀子作怪。到早上拆開枕看時,都已去了。欲要試驗此夢,故特來相訪,不想果然。」

  施複聽罷,大驚道:「有這樣奇事!老翁不必煩惱,同我到裡面來坐。」薄老道:「這事已驗,不必坐了。」施複道:「你老人家許多路來,料必也餓了,見成點心吃些去也好。」這薄老兒見留他吃點心,到也不辭,便隨進來。只見新豎起三間堂屋,高大寬敞,木材巨壯,眾匠人一個個乒乒乓乓,耳邊惟聞斧鑿之聲,比平常愈加用力。

  你道為何這般勤謹?大凡新豎屋那日,定有個犒勞筵席,利市賞錢。這些匠人打點吃酒要錢,見家主進來,故便假殷勤討好。

  薄老兒看著如此熱鬧,心下嗟歎道:「怪道這東西欺我消受他不起,要望旺處去,原來他家恁般興頭!咦,這銀子卻也勢利得狠哩!」不一時,來至一小客座中。施複請他坐下,急到裡邊向渾家說知其事。喻氏亦甚怪異,乃對施複道:「這銀子既是他送終之物,何不把來送還,做個人情也好。」

  施複道:「正有此念,故來與你商量。」喻氏取出那八錠銀子,把塊布兒包好。施複袖了,分付討些酒食與他吃,複到客座中,摸出包來,道:「你看,可是那八錠麼?」

  薄老兒接過打開一看,分毫不差,乃道:「正是這八個怪物!」那老兒把來左翻右相,看了一回,對著銀子說道:「我想你縫在枕中,如何便會出來,黃江涇到此有十裡之遠,人也怕走,還要趁個船兒。你又沒有腳,怎地一回兒就到了這裡?」口中便說,心下又轉著苦掙之難,失去之易,不覺眼中落下兩點淚來。

  施複道:「老翁不必心傷!小子情願送還,贈你老人家百年之用。」薄老道:「承官人厚情,但老漢無福享用,所以走了。今若拿去,少不得又要走的,何苦討恁般煩惱吃!」施複道:「如今乃我送你的,料然無妨。」薄老只把手來搖道:「不要!不要!老漢也是個知命的,勉強來,一定不妙!」

  施複因他堅執不要,又到裡邊與渾家商議。喻氏道:「他雖不要,只我們心上過意不去。」又道:「他或者消受這十錠不起,一二錠量也不打緊。」施複道:「他執意一錠也不肯要。」喻氏道:「我有個道理在此,把兩錠裹在饅頭裡,少頃送與他作點心。到家看見,自然罷了,難道又送來不成?」施複道:「此見甚妙!」喻氏先支持酒肴出去。薄老坐了客位,施複對面相陪。薄老道:「沒事打攪官人,不當人子。」施複道:「見成菜酒,何足掛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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