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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卷 施潤澤灘闕遇友(3)


  話休煩絮。那年又值養蠶之時,才過了三眠,合鎮闕了桑葉。施複家也只勾兩日之用,心下慌張,無處去買。大率蠶市時,天色不時陰雨,蠶受了寒濕之氣,又食了冷露之葉,便要僵死,十分之中,只好存其半,這桑葉就有餘了。那年天氣溫暖,家家無恙,葉遂短闕。且說施複正沒處買桑葉,十分焦躁,忽見鄰家傳說洞庭山餘下桑葉甚多,合了十來家過湖去買。施複聽見,帶了些銀兩,把被窩打個包兒,也來趕船。這時已是未牌時候,開船搖櫓,離了本鎮。過了平望,來到一個鄉村,地名灘闕。這去處在太湖之傍,離盛澤有四十裡之遠。天已傍晚,過湖不及,遂移舟進一小港泊住,穩纜停橈,打點收拾晚食,卻忘帶了打火刀石。

  眾人道:「那個上涯去,取討個火利便好?」施複卻如神差鬼使一般,便答應道:「待我去。」取了一把麻骨,跳上岸來,見家家都閉著門兒。

  你道為何天色未晚,人家就閉了門?那養蠶人家,最忌生人來沖。從蠶出至成繭之時,約有四十來日,家家緊閉門戶,無人往來。任你天大事情,也不敢上門。當下施複走過幾家,初時甚以為怪,道:「這些人家,想是怕鬼拖了人去,日色還在天上,便都閉了門。」

  忽地想起道:「呸!自己是老看蠶,到忘記了這取火乃養蠶家最忌的。卻兜攬這帳!如今那裡去討?」欲待轉來,又想道:「方才不應承來,到也罷了。若空身回轉,教別個來取得時,反是老大沒趣。或者有家兒不養蠶的,也未可知。」依舊又走向前去。只見一家門兒半開半掩,他也不管三七廿一,做兩步跨到簷下,卻又不敢進去。站在門外,舒頸望著裡邊,叫聲:「有人麼?」裡邊一個女人走出來,問道:「什麼人?」施複滿面陪著笑道:「大娘子,要相求個火兒。」婦人道:「這時節,別人家是不肯的。只我家沒忌諱,便點個與你也不妨得。」施複道:「如此,多謝了!」即將麻骨遞與。婦人接過手,進去點出火來。施複接了,謝聲:「打攪。」回身便走。

  走不上兩家門面,背後有人叫道:「那取火的轉來,掉落東西了。」施複聽得,想道:「卻不知掉了甚的?」又覆走轉去。婦人說道:「你一個兜肚落在此了。」遞還施複。施複謝道:「難得大娘子這等善心。」婦人道:「何足為謝!向年我丈夫在盛澤賣絲,落掉六兩多銀子,遇著個好人拾得,住在那裡等候。我丈夫尋去,原封不動,把來還了,連酒也不要吃一滴兒。這樣人方是真正善心人!」

  施複見說,卻與他昔年還銀之事相合,甚是駭異。問道:「這事有幾年了?」婦人把指頭掄算道:「已有六年了。」施複道:「不瞞大娘子說,我也是盛澤人,六年前也曾拾過一個賣絲官人六兩多銀子,等候失主來尋,還了去。他要請我,也不要吃他的。但不知可就是大娘子的丈夫?」婦人道:「有這等事!待我教丈夫出來,認一認可是?」施複恐眾人性急,意欲不要,不想手中麻骨火將及點完。

  乃道:「大娘子,相認的事甚緩,求得個黃同紙去引火時,一發感謝不盡。」婦人也不回言,徑往裡邊去了。頃刻間,同一個後生跑出來。彼此睜眼一認,雖然隔了六年,面貌依然,正是昔年還銀義士!正是:

  一葉浮萍歸大海,人生何處不相逢。

  當下那後生躬身作揖道:「常想老哥,無從叩拜,不想今日天賜下顧。」施複還禮不迭。二人作過揖,那婦人也來見個禮。後生道:「向年承老哥厚情,只因一時倉忙,忘記問得尊姓大號住處。後來幾遍到貴鎮賣絲,問主人家,卻又不相認。四面尋訪數次,再不能遇見。不期到在敝鄉相會,請裡面坐。」施複道:「多承盛情垂念。但有幾個朋友,在舟中等候火去作晚食,不消坐罷。」後生道:「何不一發請來?」施複道:「豈有此理!」後生道:「既如此,送了火去來坐罷!」便教渾家取個火來。婦人即忙進去。後生問道:「老哥尊姓大號?今到那裡去?」施複道:「小子姓施,名複,號潤澤。今因缺了桑葉,要往洞庭山去買。」

  後生道:「若要桑葉,我家盡有,老哥今晚住在寒舍,讓眾人自去,明日把船送到宅上,可好麼?」施複見說他家有葉,好不歡喜,乃道:「若宅上有時,便省了小子過湖,待我回覆眾人自去。」婦人將出火來,後生接了,說:「我與老哥同去。」又分付渾家,快收拾夜飯。

  當下二人拿了火來至船邊,把火遞上船去。眾人一個個眼都望穿,將施複埋怨道:「討個火什麼難事!卻去這許多時?」施複道:「不要說起,這裡也都看蠶,沒處去討。落後相遇著這位相熟朋友,說了幾句話,故此遲了,莫要見怪!」

  又道:「這朋友偶有餘葉在家中,我已買下,不得相陪列位過湖了。包袱在艙中,相煩拿來與我。」眾人檢出付與。那後生便來接道:「待我拿罷!」施複叫道:「列位,暫時拋撇,歸家相會。」別了眾人,隨那後生轉來。乃問道:「適來忙促,不曾問得老哥貴姓大號。」答道:「小子姓朱,名恩,表字子義。」施複道:「今年貴庚多少?」答道:「二十八歲。」施複道:「恁樣,小子叨長老哥八年。」

  又問:「令尊、令堂同居麼?」朱恩道:「先父棄世多年,止有老母在堂,今年六十八歲了,吃一口長素。」二人一頭說,不覺已至門首。朱恩推開門,請施複屋裡坐下,那桌上已點得燈燭。朱恩放下包裹道:「大嫂快把茶來。」聲猶未了,渾家已把出兩杯茶,就門簾內遞與朱恩。

  朱恩接過來,遞一杯與施複,自己拿一杯相陪。又問道:「大嫂,雞可曾宰麼?」渾家道:「專等你來相幫。」朱恩聽了,連忙把茶放下,跳起身要去捉雞。原來這雞就罩在堂屋中左邊,施複即上前扯住道:「既承相愛,即小菜飯兒也是老哥的盛情,何必殺生!況且此時雞已上宿,不爭我來又害他性命,於心何忍!」

  朱恩曉得他是個質直之人,遂依他說,仍複坐下道:「既如此說,明日宰來相請。」叫渾家道:「不要宰雞了,隨分有現成東西,快將來吃罷,莫餓壞了客人。酒燙熱些。」施複道:「正是忙日子,卻來蒿惱。幸喜老哥家沒忌諱還好。」

  朱恩道:「不瞞你說,舊時敝鄉這一帶,第一忌諱是我家。如今只有我家無忌諱。」

  施複道:「這卻為何?」朱恩道:「自從那年老哥還銀之後,我就悟了這道理。凡事是有個定數,斷不由人,故此絕不忌諱,依原年年十分利息。乃知人家都是自己見神見鬼,全不在忌諱上來。妖由人興,信有之也。」施複道:「老哥是明理之人,說得極是。」朱恩又道:「又有一節奇事。常年我家養十筐蠶,自己園上葉吃不來,還要買些。今年看了十五筐,這園上桑又不曾增一棵兩棵,如今夠了自家,尚餘許多,卻好又濟了老哥之用。這桑葉卻像為老哥而生,可不是個定數?」施複道:「老哥高見,甚是有理。就如你我相會,也是個定數。向日你因失銀與我識面;今日我亦因失物,尊嫂見還,方才言及前情,又得相會。」

  朱恩道:「看起來,我與老哥乃前生結下緣分,才得如此。意欲結為兄弟,不知尊意若何?」施複道:「小子別無兄弟,若不相棄,可知好哩!」當下二人就堂中八拜為交,認為兄弟。施複又請朱恩母親出來拜見了。朱恩重複喚渾家出來,見了結義伯伯。一家都歡歡喜喜。不一時,將出酒肴,無非魚肉之類,二人對酌。朱恩問道:「大哥有幾位令郎?」施複答道:「只有一個,剛才二歲。不知賢弟有幾個?」朱恩道:「止有一個女兒,也才兩歲。」便教渾家抱出來,與施恩觀看。

  朱恩又道:「大哥,我與你兄弟之間,再結個兒女親家何如?」施複道:「如此最好。但恐家寒攀陪不起。」朱恩道:「大哥何出此言!」兩下聯了姻事,愈加親熱,杯來盞去,直飲至更余方止。

  朱恩尋扇板門,把凳子兩頭閣著,支個鋪兒在堂中右邊,將薦席鋪上。施複打開包裹,取出被來丹好。朱恩叫聲:「安置!」將中門閉上,向裡面去了。施複吹息燈火,上鋪臥下,翻來覆去,再睡不著。只聽得雞在籠中不住吱吱喳喳,想道:「這雞為甚只管咭咶?」約莫一個更次,眾雞忽然亂叫起來,卻像被什麼咬住一般。施複只道是黃鼠狼來偷雞,霍地立起身,將衣服披著急來看這雞。

  說時遲,那時快,才下鋪,走不上三四步,只聽得一時響亮,如山崩地裂,不知甚東西打在鋪上,把施複嚇得半步也走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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