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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卷 陳多壽生死夫妻(3)


  卻說那女兒雖然不讀詩書,卻也天生志氣。多時聽得母親三言兩語,絮絮聒聒,已自心慵意懶。今日與他討取聘釵,明知是退親之故,並不答應一字,徑走進臥房,閉上門兒,在裡面啼哭。朱世遠終是男子之輩,見貌辨色,已知女孩兒心事,對渾家道:「多福心下不樂,想必為退親之故。你須慢慢偎他,不可造次。萬一逼得他緊,做出些沒下稍勾當,悔之何及!」

  柳氏聽了丈夫言語,真個去敲那女兒的房門,低聲下氣的叫道:「我兒,釵子肯不肯由你,何須使性?你且開了房門,有話時,好好與做娘的講,做娘的未必不依你。」那女兒初時不肯開門,柳氏連叫了幾次,只得拔了門閂,叫聲:「開在這裡了!」自向兀子上氣忿忿的坐了。

  柳氏另掇個兀子傍著女兒坐了,說道:「我兒,爹娘為將你許錯了對頭,一向愁煩。喜得男家願退,許了一萬個利市,求之不得。那癩子終無好日,可不誤了你終身之事?如今把聘釵還了他家,恩斷義絕。似你恁般容貌,怕沒有好人家來求你?我兒休要執性,快把釵兒出來還了他罷。」女兒全不做聲,只是流淚。

  柳氏偎了半晌,看見女兒如此模樣,又款款的說道:「我兒,做爹娘的都只是為好,替你計較。你願與不願,直直的與我說,恁般自苦自知,教爹娘如何過意?」女兒恨窮道:「為好,為好!要討那釵子也尚早!」柳氏道:「呵呀!兩股釵兒,連頭連腳,也重不上二三兩,什麼大事。若另許個富家,金釵玉釵都有。」女兒道:「那希罕金釵玉釵!從沒見好人家女子吃兩家茶。貧富苦樂,都是命中註定。生為陳家婦,死為陳家鬼,這銀釵我要隨身殉葬的,休想還他!」

  說罷,又哀哀的哭將起來。柳氏沒奈何,只得對丈夫說,女兒如此如此,「這門親多是退不成了。」朱世遠與陳青肺腑之交,原不肯退親。只為渾家絮聒不過,所以巴不得撒開,落得耳邊清淨。誰想女兒恁般烈性,又是一重歡喜,便道:「恁的時,休教苦壞了女孩兒。你與他說明,依舊與陳門對親便了。」柳氏將此言對女兒說了,方才收淚。正是:

  三冬不改孤松操,萬苦難移烈女心。

  當晚無話。次日,朱世遠不等王三老到來,卻自己走到王家,把女兒執意不肯之情,說了一遍,依舊將庚帖送還。王三老只稱:「難得,難得!」隨即往陳青家回話,如此這般。陳青退此親事,十分不忍。聽說媳婦守志不從,愈加歡喜,連連向王三老作揖道:「勞動,勞動!然雖如此,只怕小兒病症不痊,終難配合。

  此事異日還要煩三老開言。」王三老搖手道:「老漢今番說了這一遍,以後再不敢奉命了。」閒話休題。

  卻說朱世遠見女兒不肯悔親,在女婿頭上愈加著忙,各處訪問名醫國手,賠著盤纏,請他來看治。那醫家初時來看,定說能醫,連病人服藥,也有些興頭。

  到後來不見功效,漸漸的懶散了。也有討著薦書到來,說大話,誇大口,索重謝,寫包票,都只有頭無尾。日復一日,不覺又捱了二年有餘。醫家都說是個痼疾,醫不得的了。多壽歎口氣,請爹媽到來,含淚而言道:「丈人不允退親,訪求名醫用藥,只指望我病有痊可之期。如今服藥無效,眼見得沒有好日。不要賺了人家兒女,孩兒決意要退這頭親事了!」陳青道:「前番說了一場,你丈人、丈母都肯,只為你媳婦執意不從,所以又將庚帖送來。」多壽道:「媳婦若曉得孩兒願退,必然也放下了。」

  媽媽張氏道:「孩兒,且只照顧自家身子,休牽掛這些閒事。」多壽道:「退了這頭親,孩兒心下到放寬了一件。」陳青道:「待你丈人來時,你自與他講便了。」說猶未了,丫鬟報道:「朱親家來看女婿。」媽媽躲過。陳青邀入內書房中,多壽與丈人相見,口中稱謝不盡。朱世遠見女婿三分像人,七分像鬼,好生不悅。茶罷,陳青推故起身。多壽吐露衷腸,說起自家病勢不痊,難以完婚,決要退親之事。袖中取出柬帖一幅,乃是預先寫下的四句詩。

  朱世遠展開念道:「命犯孤辰惡疾纏,好姻緣是惡姻緣。今朝撒手紅絲去,莫誤他人美少年。」

  原來朱世遠初次退親,甚非本心,只為渾家逼迫不過。今番見女婿恁般病體,又有親筆詩句,口氣決絕,不覺也動了這個念頭,口裡雖道:「說那裡話!還是將息貴體要緊。」卻把那四句詩褶好,藏於袖中,即便抽身作別。陳青在坐啟下接著,便道:「适才小兒所言,出於至誠,望親家委曲勸諭令愛俯從則個。庚帖仍舊奉還。」朱世遠道:「既然賢喬梓諄諄分付,權時收下,再容奉複。」陳青送出門前。

  朱世遠回家,將女婿所言與渾家說了。柳氏道:「既然女婿不要媳婦時,女孩兒守他也是扯淡。你把詩意解說與女兒聽,料他必然回心轉意。」朱世遠真個把那柬帖遞與女兒,說:「陳家小官人病體不痊,親自向我說,決要退婚,這四句詩便是他的休書了。我兒也自想終身之事,休得執迷。」多福看了詩句,一言不發,回到房中,取出筆硯,就在那詩後也寫四句:「運蹇雖然惡疾纏,姻緣到底是姻緣。從來婦道當從一,敢惜如花美少年。」

  自古道:好事不出門,惡事揚千里。只為陳小官自家不要媳婦,親口回絕了丈人,這句話就傳揚出去。就有張家嫂、李家婆,一班靠撮合山養家的,抄了若干表號,到朱家議親。說的都是名門富室,聘財豐盛。雖則媒人之口,不可盡信,卻也說得柳氏肚裡熱蓬蓬的,分明似錢玉蓮母親,巴不得登時撇了王家,許了孫家。誰知女兒多福,心如鐵石,並不轉移。看見母親好茶好酒款待媒人,情知不為別件。丈夫病症又不痊,爹媽又不容守節,左思右算,不如死了乾淨。夜間燈下取出陳小官人詩句,放在桌上,反復看了一回,約莫哭了兩個更次,乘爹媽睡熟,解下束腰的羅帕,懸樑自縊。正是:

  三寸氣在千般用,一日無常萬事休。

  此際已是三更時分。也是多福不該命絕,朱世遠在睡夢之中,恰像有人推醒,耳邊只聞得女兒嗚嗚的哭聲,吃了一驚,擦一擦眼睛,搖醒了渾家,說道:「适才聞得女孩兒啼哭,莫非做出些事來?且去看他一看。」渾家道:「女孩兒好好的睡在房裡,你卻說鬼話。要看時,你自去看,老娘要睡覺哩!」

  朱世遠披衣而起,黑暗裡開了房門,摸到女兒臥房門首,雙手推門不開。連喚幾聲,女孩兒全不答應,只聽得喉間痰響,其聲異常。當下心慌,盡生平之力,一腳把房門踢開,已見桌上殘燈半明不滅,女兒懸樑高掛,就如走馬燈一般,團團而轉。朱世遠吃了一驚非小,忙把燈兒剔明,高叫:「阿媽快來,女孩兒縊死了!」柳氏夢中聽得此言,猶如冷雨淋身,穿衣不及,馱了被兒,就哭兒哭肉的跑到女兒房裡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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