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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大樹坡義虎送親(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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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勤公夫婦見兒子六年不歸,眼見得林家女兒是別人家的媳婦了。後來聞得媳婦立志要守三年,心下不勝之喜。「若巴得這三年內兒子回家,還是我的媳婦。」光陰似箭,不覺又過了三年。潮音只認丈夫真死,這三年之內,素衣蔬食,如真正守孝一般。及至年滿,竟絕了葷腥之味,身上又不肯脫素穿色。說起議婚,便要尋死。林公與媽媽商議:「女孩兒執性如此,改嫁之事,多應不成。如之奈何?」梁氏道:「密地擇了人家,在我哥哥家受聘,不要通女孩兒得知。到臨嫁之期,只說內侄做朝,來接女孩兒。哄得他易服上轎,鼓樂人從,都在半路迎接。事到其間,不怕他不從!」林公又道:「媽媽說得是。」 林公果然與舅子梁大伯計議定了,許了李承務家三舍人。自說親以至納聘,都在梁大伯家裡。夫妻兩口去受聘時,對女兒只說梁大伯大兒子定親,潮音那裡疑心!吉期將到,梁大伯假說某日與兒子完婚,特迎取姐夫一家到家中去接親。梁氏先自許過他一定都來。 至期,大伯差人將兩頂轎子,來接姐姐和外甥女。梁氏自己先裝扮了,教女兒換了色服同去。潮音不知是計,只得易服隨行。女孩兒家不出閨門,不知路徑。行了一會,忽然山凹裡燈籠火把,鼓樂喧天,都是取親的人眾,中途等候,擺列轎前,吹打而來。潮音覺道事體有變,沒奈何在轎內啼啼哭哭。眾人也那裡管他,只顧催趲轎夫飛走。到一個去處,忽然陰雲四合,下一陣大雨。眾人在樹林中暫歇,等雨過又行。走不上幾步,抖然起一陣狂風,燈火俱滅,只見一隻黃斑吊睛白額虎,從半空中跳將下來。眾人發聲喊,都四散逃走。未知性命如何,已見亡魂喪膽。 風定虎去,眾人叫聲謝天,吹起火來,整頓重行。只見轎夫叫道:「不好了!」 起初兩乘轎子,都是實的,如今一乘是空的。舉火照時,正不見了新人,轎門都撞壞了,不是被大蟲銜去是什麼!梁氏聽說,嗚嗚的啼哭起來。這些娶新的沒了新人,好沒興頭,樂人也不吹打了,燈火也息了一半。眾人商量道:「如何是好?」 欲待追尋,黑夜不便,也沒恁般膽氣。欲待各散去訖,怕又遇別個虎,不若聚做一塊,同到林家,再作區處。所謂乘興而去,敗興而回。 且說林公正閉著門,在家裡收拾,聽得敲門甚急,忙來開看。只見兩乘轎子,依舊抬轉,許多人從,一個個垂頭喪氣,都如喪家之狗,吃了一驚,正不是甚麼緣故,「莫非女孩兒不從,在轎裡又弄出什麼把戲?」心頭猶如幾百個榔捶打著,急問其故。梁氏在轎中哭將出來,哽哽咽咽,一字也說不出。眾人將中途遇虎之事,敘了一遍。林公也捶胸大慟,懊悔無及:「早知我兒如此薄命,依他不嫁也罷。如今斷送得他好苦!」一面令人去報李承務和梁大伯兩家知道;一面聚集莊客,準備獵具,專等天明,打點搜山捕獲大蟲,並尋女兒骨殖。正是: 悲悲切切思閨女,口口聲聲恨大蟲。 話分兩頭,卻說勤自勵自從應募投軍,從征安南,力戰有功,都督哥舒翰用為帳下虞侯,解所佩寶劍賜之,甚加信用。三年之後,吐番入寇,勤自勵又隨哥舒翰調兵征討。平定之後,朝廷拜哥舒翰為大元帥,率領本部將校,雄軍十萬,鎮守潼關。勤自勵以兩次軍功,那時已做到都指揮之職。何期安祿反亂,殺到潼關,哥舒翰正值患病,抵敵不住,開關納降。勤自勵孤掌難鳴,棄其部下,隻身挾劍而逃,一路辛苦不題。事有湊巧,恰好林公嫁女這一晚,勤自勵回到家中,見了父母,拜伏於地,口稱:「恕孩兒不孝之罪。」勤公、勤婆仔細看時,方才認得是兒子。去時雖然長大,還沒這般雄偉,又添上一嘴鬍鬚,邊塞風俗,容顏都改變了。 勤公、勤婆痛定思痛,不覺流淚。勤公道:「我兒如何一去十年,音信全無?多有人說,你已沒于戰陣,哭得做爹媽的眼淚俱枯了!」勤婆道:「莫說十年之前,就是早回一日也還好,不見得媳婦隨了別人。」勤自勵道:「我媳婦怎麼說?」勤婆道:「你去了三年之後,丈人就要將媳婦別許人家,是你爹爹不肯,勉強留了三年。以後媳婦聞你身死,自家立志守孝三年。如今第十個年頭,也難怪他,剛剛是今晚出門嫁人。」 勤自勵聽說,眉根倒豎,牙齒咬得格格的響,叫道:「那個鳥百姓敢討勤自勵的老婆?我只教他認一認我手中的寶劍!」說罷,狠狠的仗劍出門。爹媽從小管他不下的,今日那裡留得他住,只得由他,捏著兩把汗,在草堂中等候消息。正是: 青龍共白虎同行,吉凶事全無未保。 卻說勤自勵自小認得丈人林公家裡,打這條路迎將上去。走了多時,將近黃昏,遇了一陣大雨,衣服都沾濕了。記得這地方喚做大樹坡,有一株古樹,約莫十來圍大,中間都是空的,可以避雨。勤自勵走到樹邊,捱身入內,甚是寬轉。 那雨雖然大,落不多時就止了。勤自勵卻待跳出,半空中又刮起一陣大風。勤自勵想道:「索性等著過了這陣風走罷。」又道:「這風有些妖氣,好古怪!」舒著頭往外張望,見兩盞紅燈,若隱若現。忽地刮喇的一聲響亮,如天崩地裂,一件東西向前而墜,驚得勤自勵倒身入內。少頃風定,耳邊但聞呻吟之聲。此時雲收雨散,天邊露出些微月。勤自勵就月光下上前看時,那呻吟的卻是個女子。勤自勵扶起,細叩來歷。那女子半晌方言,說道:「奴家林氏之女潮音也。」 勤自勵記得妻子的小名,未知是否,問道:「你可有丈夫麼?」潮音道:「丈夫勤自勵雖曾聘定,尚未過門。只為他十年前應募從軍,久無音信,爹媽要將奴改適他姓,奴家誓死不從。爹媽背地將奴不知許與誰家,只說舅舅家來接,騙奴上轎,中路方知。正待尋死,忽然一陣狂風,火光之下,看見個黃斑吊睛白額虎,沖人而來,徑向轎中,將奴銜出,撇在此地。虎已去了,幸不損傷。官人不知尊姓何名?若得送奴還歸父母之家,家中必有厚報。」 勤自勵道:「則小生便是勤自勵,先征安南,又征吐番,後來又隨哥舒元帥鎮守潼關,适才回家。聽說你家中將你嫁人,在於今晚,以此仗劍而來,欲剿那些敗壞綱常之輩。何期於此相遇,這是天遣大蟲送還與我,省得我勤自勵舞刀輪劍,乃是萬千之幸!」潮音道:「官人雖如此說,奴家未曾過門,不識丈夫之面,今日一言之下,豈敢輕信?官人還是引奴回家,使我爹爹識認女婿,也不負奴家數年苦守之志。」 勤自勵道:「你家老禽獸把一女許配兩家,這等不仁不義之輩,還去見他則甚!我如今背你到我家中,先參見了舅姑,然後遣人通知你家,也把那老禽獸羞他一羞。」說罷,不管潮音肯不肯,把他負於背上,左手向後攔住他的金蓮,右手仗劍,跳著爛地而回。 行不多步,忽聞虎嘯之聲,遙見前山之上,雙燈冉冉。細視乃一隻黃斑吊睛白額虎。那兩個紅燈,虎之睛光也。勤自勵猛然想著十年之前,曾在此處破開檻阱,放了一隻黃斑吊睛白額虎,「今日如何就曉得我勤自勵回家,去人叢中銜那媳婦還我,豈非靈物!」遂高聲叫道:「大蟲,謝送媳婦了!」那虎大嘯一聲,跳而藏影。後人論起那虎報恩事,以為奇談,多有題詠。惟胡曾先生一首最好。 詩曰: 從來只道虎傷人,今日方知虎報恩。 多少負心無義漢,不如禽獸有情親。 再說勤公、勤婆在家懸懸而望,聽得腳步響,忙點燈出來看時,只見兒子勤自勵背上負了一個人,來到草堂,放於地下,叫道:「爹媽,則教你今夜認得媳婦。」勤公、勤婆見是個美貌女子,細叩來歷,方知大蟲報恩送親一段奇事。雙雙舉手加額,連稱慚愧。勤婆遂將媳婦扶到房中,粥湯將息。次早差人去林親家處報信。 卻說林公那日黑早,便率領莊客,繞山尋綽了一遍,不見動靜。歎口氣,只得回家。忽見勤公遣人報喜,說夜來兒子已回,大蟲銜來送還他家。那裡肯信?「我曉得,這是勤親家曉得女孩兒被虎銜去,故造此話來奚落我。」媽媽梁氏道:「天下何事不有?前日我家走失了一隻花毛雞,被鄰舍家收著。過了一日,野貓銜個雞到我家來,趕脫了貓兒,看那雞,正是我家走失的這一隻花毛雞,有這般巧事!況且虎是個大畜生,最有靈性。我又聞得一個故事:昔時有個書生,住在孤村,夜間聽得門外聲響,看時,窗櫺裡伸一隻虎掌進來,掌有竹刺甚大。書生悟其來意,拔出其刺。明晚,虎銜一羊來謝。可見虎通人性。或者天可憐女孩兒守志,遣那大蟲來送歸勤家,亦未可知。你且到勤家看女婿曾回不曾回,便有分曉。」林公又道:「阿媽說得是。」 當日林公來到勤家,勤公出迎,分賓而坐。細述夜來之情。林公滿面羞慚,謝罪不已,求見賢婿和小女之面。勤自勵初時不肯認丈人,被爹娘先勸了多時,又礙渾家的面皮,故此只得出來相見,氣忿忿的作了個揖,就走開去了。勤公教勤婆將媳婦裝扮起來,卻請林公進房,父女會面,出於意外,猶如夢中相逢,歡喜無限。要接女兒回家,勤公、勤婆不肯。擇了吉日,就於家中拜堂成親。李承務家已知勤自勵回來,自沒話說。後來郭、李二元帥恢復長安,肅宗皇帝登極,清查文武官員。肅宗自為太子時,曾聞勤自勵征討之功,今番賊黨簿籍中,沒有他名字,嘉其未曾從賊,再起為親軍都指揮使。累征安慶緒、史思明有功。年老致仕,夫妻偕老。有詩為證: 但行刻薄人皆怨,能布恩施虎亦親。 奉勸人行方便事,得饒人處且饒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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