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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灌園叟晚逢仙女(5)


  且說張委俟秋公去後,便與眾子弟來鎖園門。恐還有人在內,又檢點一過,將門鎖上,隨後趕上府前。緝捕使臣已將秋公解進,跪在月臺上,見傍邊又跪著一人,卻不認得是誰。那些獄卒都得了張委銀子,已備下諸般刑具伺候。大尹喝道:「你是何處妖人,敢在此地方上將妖術煽惑百姓?有幾多黨羽?從實招來!」

  秋公聞言,恰如黑暗中聞個火炮,正不知從何處起的,稟道:「小人家世住于長樂村中,並非別處妖人,也不曉得什麼妖術。」大尹道:「前日你用妖術使落花上枝,還敢抵賴!」秋公見說到花上,情知是張委的緣故。即將張委要占園打花,並仙女下降之事,細訴一遍。不想那大尹性是偏執的,那裡肯信,乃笑道:「多少慕仙的,修行至老,尚不能得遇神仙,豈有因你哭,花仙就肯來?既來了,必定也留個名兒,使人曉得,如何又不別而去?這樣話哄那個!不消說得,定然是個妖人,快夾起來!」獄卒們齊聲答應,如狼虎一般,蜂擁上來,揪翻秋公,扯腿拽腳,剛要上刑,不想大尹忽然一個頭暈,險些兒跌下公座。自覺頭目森森,坐身不住,分咐上了枷扭,發下獄中監禁,明日再審。

  獄卒押著,秋公一路哭泣出來,看見張委,道:「張衙內,我與你前日無怨,往日無仇,如何下此毒手,害我性命?」張委也不答應,同了張霸,和那一班惡少,轉身就走。虞公、單老,接著秋公,問知其細,乃道:「有這等冤枉的事!不打緊,明日同合村人,具張連名保結,管你無事!」秋公哭道:「但願得如此,便好。」獄卒喝道:「這死囚還不走!只管哭什麼!」

  秋公含著眼淚進獄。鄰里又尋些酒食,送至門上。那獄卒誰個拿與他吃,竟接來自去受用。到夜間,將他上了囚床,就如活死人一般,手足不能少展。心中苦楚,想道:「不知那位神仙救了這花,卻又被那廝借此陷害。神仙呵!你若憐我秋先,亦來救拔性命,情願棄家入道。」

  一頭正想,只見前日那仙女,冉冉而至。秋公急叫道:「大仙救拔弟子秋先則個!」仙女笑道:「汝欲脫離苦厄麼?」上前把手一指,那枷扭紛紛自落。秋先爬起來,向前叩頭道:「請問大仙姓氏。」仙女道:「吾乃瑤池王母座下司花女,憐汝惜花志誠,故令諸花返本。不意反資奸人讒口。然亦汝命中合有此災,明日當脫。張委損花害人,花神奏聞上帝,已奪其算。助惡黨羽,俱降大災。汝宜篤志修行,數年之後,吾當度汝。」

  秋先又叩首道:「請問上仙修行之道。」仙女道:「修仙徑路甚多,須認本源。汝原以惜花有功,今亦當以花成道。汝但餌百花,自能身輕飛舉。」遂教其服食之法。秋先稽首叩謝起來,便不見了仙子。抬頭觀看,卻在獄牆之上,以手招道:「汝亦上來,隨我出去。」

  秋先便向前攀援了一大回,還只到得半牆,甚覺吃力。漸漸至頂,忽聽得下邊一棒鑼聲,喊道:「妖人走了,快拿下!」秋公心下驚慌,手酥腳軟,倒撞下來,撒然驚覺,元在囚床之上。想起夢中言語,歷歷分明,料必無事,心中稍寬。正是:

  但存方寸無私曲,料得神明有主張。

  且說張委見大尹已認做妖人,不勝歡喜,乃道:「這老兒許多清奇古怪,今夜且請在囚床上受用一夜,讓這園兒與我們樂罷!」眾人都道:「前日還是那老兒之物,未曾盡興。今日是大爺的了,須要盡情歡賞。」張委道:「言之有理!」

  遂一齊出城,教家人整備酒肴,徑至秋公園上,開門進去。那鄰里看見是張委,心下雖然不平,卻又懼怕,誰敢多口。且說張委同眾子弟走至草堂前,只見牡丹枝頭一朵不存,原如前日打下時一般,縱橫滿地,眾人都稱奇怪。張委道:「看起來,這老賊果系有妖法的。不然,如何半日上倏爾又變了?難道也是神仙打的?」

  有一個子弟道:「他曉得衙內要賞花,故意弄這法兒來嚇我們。」張委道:「他便弄這法兒,我們就賞落花。」當下依原鋪設氈條,席地而坐,放開懷抱恣飲,也把兩瓶酒賞張霸到一邊去吃。看看飲至月色挫西,俱有半酣之意。忽地起一陣大風,那風好利害:善聚庭前草,能開水上萍。腥聞群虎嘯,響合萬松聲。

  那陣風卻把地下這些花朵吹得都直豎起來,眨眼間俱變做一尺來長的女子。

  眾人大驚,齊叫道:「怪哉!」言還未畢,那些女子迎風一幌,盡已長大,一個個姿容美麗,衣服華豔,團團立做一大堆。眾人因見恁般標緻,通看呆了。內中一個紅衣女子卻又說起話來,道:「吾姊妹居此數十餘年,深蒙秋公珍重護惜。

  何意驀遭狂奴,俗氣熏熾,毒手摧殘,複又誣陷秋公,謀吞此地。今仇在目前,吾姊妹曷不戮力擊之!上報知己之恩,下雪摧殘之恥,不亦可乎?」眾女郎齊聲道:「阿妹之言有理!須速下手,毋使潛遁!」說罷,一齊舉袖撲來,那袖似有數尺之長,如風翻亂飄,冷氣入骨。眾人齊叫有鬼,撇了傢伙,望外亂跑,彼此各不相顧。也有被石塊打腳的,也有被樹枝抓番的,也有跌而複起,起而複跌的,亂了多時,方才收腳。點檢人數都在,單不見了張委、張霸二人。

  此時風已定了,天色已昏,這班子弟各自回家,恰像檢得性命一般,抱頭鼠竄而去。家人喘息定了,方喚幾個生力莊客,打起火把,覆身去抓尋。直到園上,只聽得大梅樹下有呻吟之聲。舉火看時,卻是張霸被梅根絆倒,跌破了頭,掙扎不起,莊客著兩個先扶張霸歸去。眾人周圍走了一遍,但見靜悄悄的萬籟無聲。牡丹棚下,繁花如故,並無零落。草堂中杯盤狼籍,殘羹淋漓。眾人莫不吐舌稱奇,一面收拾家火,一面重複照看。這園子又不多大,三回五轉,毫無蹤影。──難道是大風吹去了?女鬼吃去了?正不知躲在那裡。延捱了一會,無可奈何,只索回去過夜,再作計較。

  方欲出門,只見門外又有一夥人,提著行燈進來。不是別人,卻是虞公、單老,聞知眾人遇鬼之事,又聞說不見了張委,在園上抓尋,不知是真是假,合著三鄰四舍,進園觀看。問明瞭眾莊客,方知此事果真,二老驚詫不已。教眾莊客且莫回去,「老漢們同列位還去抓尋一遍。」眾人又細細照看了一下,正是興盡而歸,歎了口氣,齊出園門。二老道:「列位今晚不來了麼?老漢們告過,要把園門落鎖。沒人看守得,也是我們鄰里的干係。」

  此時莊客們,蛇無頭而不行,已不似先前聲勢了,答應道:「但憑,但憑。」兩邊人猶未散,只見一個莊客在東邊牆角下叫道:「大爺有了!」眾人蜂擁而前。莊客指道:「那槐枝上掛的,不是大爺的軟翅紗巾麼?」眾人道:「既有了巾兒,人也只在左近。」沿牆照去,不多幾步,只叫得聲:「苦也!」原來東角轉灣處,有個糞窖,窖中一人,兩腳朝天,不歪不斜,剛剛倒插在內。莊客認得鞋襪衣服,正是張委,顧不得臭穢,只得上前打撈起來。虞、單二老暗暗念佛,和鄰舍們自回。眾莊客抬了張委,在湖邊洗淨。先有人報去莊上,合家大小,哭哭啼啼,置備棺衣入殮,不在話下。

  其夜,張霸破頭傷重,五更時亦死。此乃作惡的見報,正是:

  兩個凶人離世界,一雙惡鬼赴陰司。

  次日,大尹病癒升堂,正欲吊審秋公之事,只見公差稟道:「原告張霸同家長張委,昨晚都死了。」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大尹大驚,不信有此異事。須臾間,又見裡老鄉民,共有百十人,連名具呈前事,訴說秋公平日惜花行善,並非妖人。張委設謀陷害,神道報應。前後事情,細細分剖。大尹因昨日頭暈一事,亦疑其枉,到便心下豁然,還喜得不曾用刑。即於獄中吊出秋公,當堂釋放。又給印信告示,與他園門張掛,不許閒人侵損他花木。眾人叩謝出府,秋公向鄰里作謝,一路同回。虞、單二老,開了園門,同秋公進去。秋公見牡丹茂盛如初,傷感不已。眾人治酒,與秋公壓驚;秋公又答席,一連吃了數日酒席。閒話休題。

  自此之後,秋公日餌百花,漸漸習慣,遂謝絕了煙火之物。所鬻果實錢鈔,悉皆佈施。不數年間,發白更黑,顏色轉如童子。一日正值八月十五,麗日當天,萬里無瑕,秋公正在花下趺坐,忽然祥風微拂,彩雲如蒸,空中音樂嘹亮,異香撲鼻,青鸞白鶴,盤旋翔舞,漸至庭前。雲中正立著司花女,兩邊幢幡寶蓋,仙女數人,各奏樂器。

  秋公看見,撲翻身便拜。司花女道:「秋先,汝功行圓滿,吾已奏聞上帝,有旨封汝為護花使者,專管人間百花,令汝拔宅上升。但有愛花惜花的,加之以福,殘花毀花的,降之以災!」秋公向空叩首謝恩訖,隨著眾仙登雲,草堂花木,一齊冉冉升起,向南而去。虞公、單老和那合村之人都看見的,一齊下拜。還見秋公在雲中舉手謝眾人,良久方沒。此地遂改名升仙裡,又謂之惜花村。

  園公一片惜花心,道感仙姬下界臨。
  草木同升隨拔宅,淮南不用煉黃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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