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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回 張處士乘舟會聖姑 胡員外冒雪尋相識(2)


  真個是百萬豪家一焰窮。胡員外三口兒就在亭子上住下,那夥掌事主管,都辭去了。家中男女們沒屋住、沒飯吃,只得都打發出去。存幾個丫頭養娘,不免轉賣與人。因媽媽平昔吃醋撚酸,使用的都是些下等花面丫頭,就賣與人家也不值大錢。況且財主的性兒還在,受不得十分清淡,除了煤炭之外,其餘那一樣不要買的。

  不多時,手中用得罄盡了。看看早晚三餐,都不接濟。親鄰朋友好意的,送了一兩遍,也索罷休。又不免去借些米柴,也只好一遭兩次,一日三,三日九,半年周歲,口內吃的,身上穿的,件件皆無。央人作中,情願將空地賤價賣與左右兩鄰。卻又道:「天火燒過地,十年沒生氣。地經天火燒,十年害枯焦。」有這些俗忌,那個要他。看看窮得襤褸,走去求告舊時相識,在家裡的,只說不在。平常裡認得的,只做不認得。街上撞著他,把扇兒遮臉,只當不看見。自古道:貧居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又道是:行得春風,便有夏雨。

  胡員外平日問得一盤十,得十盤百,原是刻苦做家的人。說起窮似他的,一輩子不曾受過他一分恩惠。若與他一般樣的財主,常時你知我忌,到今日還有喜談樂道的,誰肯道個可憐二字。就是說舊時相識,總為他有錢有鈔,才相扳來往的,那裡有個管鮑心腹之交。所以有行止的窮漢,反有人持扶他起來,沒下梢的富家,往往一敗塗地。那胡員外住在亭子上,四下又無牆壁。遇著晴天還好,倘然風雨雪落,怎地安身。不免搬去不廝求院裡住,就似如今孤老院一般。時逢仲冬,彤雲密佈,朔風凜冽,紛紛洋洋下天好大雪。怎見得這雪大?但見:

  紛紛柳絮,片片鵝毛。空中白鷺群飛,江上素鷗翻覆。千山玉砌,能令樵子迷蹤。萬戶銀裝,多少行人腸斷。畏寒貧士,祝天公少下三分。玩景王孫,願滕六平添幾尺。正是盡道豐年瑞,豐年瑞若何;長安有貧者,宜瑞不宜多。

  愛雪的是高樓公子,嫌雪的是陋巷貧民。在東京城都這個才落魄的胡員外,原是大財主,只因天火燒得落難,蕩盡了家私,搬在不廝求院裡住。正逢冬天雪下,三口兒廝守著火爐子坐地,日中兀自沒早飯得吃。媽媽將指頭向員外頭上指一指,胡員外抬起頭來看見,道:「媽媽,沒甚事!」媽媽道:「大雪下,屋裡沒有飯米。我共你曾豐衣足食,享用過來,便今日忍饑受餓,也是合當。」指著永兒:「他今年只得一十四歲,曾見什麼風光來,叫我兒吃恁般苦楚,做爹媽的又於心何忍!」

  胡員外道:「沒奈何,教我怎生是好?」媽媽道:「你是養家的人,外面卻才雪下,若一朝半日凍住了,急切出去不得,終不成我三口兒直等餓死!你趁如今出去,見一兩個相識告得三四百文錢歸來,也過得幾日。」員外道:「近來世情,你可也知道的。今番我出去,見兀誰是得?」媽媽道:「雖然如此,一日不識羞,三日吃飽飯,你不出去,終不成我出去。」

  胡員外吃媽媽逼不過,起身道:「且把腰系緊些個,不知是一日半日的事。即今的世界,只有錦上添花,那肯雪中送炭。卻不是徒手擒虎易,開口告人難。你們且耐心著,莫要看得十分便易。」說罷,含著一包眼淚,開了門出來。走得兩步,倒退了三步。口裡說道:「好冷!」劈面寒風似箭,侵人冷氣如刀。被西北風吹得倒退幾步,欲待回身轉來,媽媽早把門來關上了。沒計奈何,只得蕩風冒雪而行。走出不廝求院來告人,不在話下。有詩為證:

  彤雲密佈雪紛紛,滿地瓊瑤路不分。
  欲乞青蚨贍妻子,眼前誰是孟嘗君。

  胡員外要尋相識,顧不得羞,只得在舊宅左近街坊串走。這市上人多有認得的,見他來時,點點搠搠道:「這便是財主的下場頭了。」也有那輕薄的,卻低低唱道:「胡員外,天降災,好日去了,惡日來。」又有曾在解庫內吃過虧的,便道:「出戥輕,入戥重,假紋出,真紋入,世間只有開典當的欺心。只願一個個像胡家老兒,現世受報。」

  員外低著頭只顧走,劈面撞著一個人,手裡拿柄小傘,叫一聲:「員外,這雪天那裡去?」員外看時,卻是舊時請在家內教永兒經書的陳學究先生陳善。胡員外滿面羞慚,作了個揖,道:「不瞞學究,家中實是艱難,只得出來尋個相識則個。」

  陳善既道:「既是窘乏時,如何不去投奔四牌坊下那一個人來?」胡員外問道:「是那個?」學究向他耳邊說了幾句話。胡員外大喜,拱手道:「全仗學究扶持攛掇。」陳善道:「當得當得。」就把胡員外扯向小傘底下,一同遮蓋了。胡員外趁著傘,複身從舊路轉南向四牌坊門樓下投那個人。

  原來那人姓糜名必達,東京人氏。原是個閑漢出身,得了樞密院一個官員的心,就扶持他做個提轄。三年前要謀升遷,缺少些使用。因陳善是他的故友,曉得他在胡員外家教書,托他去借了三百兩銀子,湊辦衙門管幹,得升冀州都監之職。做了二年有餘,因與同寮不睦,改調青州赴任,順路帶家小上任。看看回家,才得兩日。當初借契上曾有保人陳學究花押,今日胡員外雖然燒沒了文契,且喜保人見在。況且是恩債,萬無不還之理。今日陳學究正去拜望。有他引進,卻不兩便。所以胡員外欣然而去,到得門首,多少官身私身一出一入,好不熱鬧。也有管門的門公一見員外衣衫襤褸,分明像個乞丐模樣,咄喝起來,誰肯放他進去。陳教授分說,也不作準,只得把小傘與他,教他權且站在街頭,等我進去見了都監,必然相請。眾人又道,街頭上站立一個叫化模樣的人,壞他官府體面,直趕得他在對門簷頭下去了。

  卻說陳學究進廳去和糜都監相見,敘了寒溫賀喜的話頭,茶罷。糜都監請陳學究到書房中寬坐。

  陳善道:「還有個朋友在外面,特來奉拜。」糜都監道:「是甚人?」陳善道:「原與都監有往來的,叫做胡大洪。」糜都監道:「莫不是平安街上開解庫的胡員外麼?」陳善道:「然也。」糜都監道:「快教請進。」家童即忙傳話出去,請胡員外進來相見。門公道:「從不見有什麼胡員外到來。」胡員外在對門簷頭下聽得了,便走過來說道:「只我便是胡員外。」眾人笑道:「走盡了四百軍州,也沒見你這個員外。你這副嘴臉也叫員外時,像我們都該叫尚書了。」

  門公把他攔住,不放進去。胡員外便高聲叫起陳學究來。只見宅裡走出一個老漢,姓留名義,是糜家的老蒼頭,為人老實忠厚,向來跟在任上,近日方回。當初糜必達在胡員外家借銀,是他經手擔回,也往來了好幾遍。今日員外雖然改樣,面龐兀自認得。他便喝住門公,上前迎住員外。

  胡員外便將遇難的大略,並今日來意對他說了。留義道:「家主相請,必有好情。」便引著員外到廳上來,陳學究望見慌忙起身,那糜都監看見是個襤褸窮漢,便有欺他之意,竟自坐定。胡員外走近椅子邊,恭恭敬敬的作揖道:「尊官,久違了。」

  糜都監在椅上把手淺淺的一兜,又依舊坐下,問陳學究道:「此位何人?」陳善道:「便是胡大洪員外。」糜必達故意斜著眼睛,覷了一覷,便道:「一別三年,竟不相認了。」也不另作個揖,叫聲請坐,又不看椅。倒是陳學究半主半賓的,拖把椅子在上面同坐了。胡員外見糜都監不言不語,只得先開口道:「在下有句不識進退的話奉告。」糜必達只做不知,問道:「有何見教?」

  胡員外道:「當初三年之前,在下還開解庫,家事頗裕,尊官曾立個券約,與在下取銀三百兩,契上加二起利。尊官榮任冀州時,在下並不敢啟齒。近因在下命運窮困,招了一場天火,燒得罄盡,寸草不留,食缺衣單,實難度日。幸遇尊官高轉回府,特來叩謁。利錢已不敢計較,只望見賜本銀,與在下為營生之資,恰似尊官見惠一般。」

  糜必達道:「下官初任提轄時,曾借過百金使用,也沒借許多。到冀州一年,本利都寄還了。那裡又欠什麼銀兩。」胡員外道:「貴人多忘事,實是三百金,並不曾見還。」

  糜都監道:「既是未還,必有借券,取出來看便知。」員外道:「借券也被火燒了,」指陳學究道:「見有保人在此為證。」陳善道:「是學生經手的,果系未還。想都監錯記了。」糜必達變了臉道:「閑說常言道,有文便不鬥口。既無原券,有何憑據,你兩人口裡說三百,就是三百,若說三千,就是三千麼?」

  陳善還只道他偶然忘記了,便道:「都監休要執意,天理良心,有則有,無則無,請自慢慢思量。」胡員外陪著笑說道:「如今在下也不敢說三百二百,但憑尊官齋發些便了。」

  糜必達大怒,立起身來說道:「你兩個一吹一唱,同謀同夥,硬要人的錢鈔,好沒來由。你若有原契時,三千兩也還你。沒有原契,休想半文破錢到手。」說罷,一直走進內宅去了。

  老家人留義先前見家主口氣不好,只恐問他一句時,有無難好答應,預先躲過,倒是有些良心的。卻在大門口相等,只見胡員外和陳學究氣忿忿的走將出來,留義道:「員外休要著急,容小人從容向家主再稟,定有處置。來了這半日,想饑餓了,若不嫌小人下賤,請到店上吃三杯,便屈教授同去一遭,何如?」

  陳善一肚子氣,那裡要吃留義的東西。見胡員外面有饑色,只恐自己辭了,連累他也沒得吃。只得倒扯胡員外,勸他同走。留義便引著胡員外、陳學究,到左近處一個僻靜酒店內來,胡員外這番真個是絕處逢生,死中得救。正是:

  飽食三餐非足貴,饑時一口果然難。

  畢竟胡員外怎地回家去了,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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