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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回 老狐精挑燈論法 癡道士感月傷懷(4)


  這癡道士自犯了單思的病,百事無心。坐如睡,眠如醉,也不誦經,也不打醮。連每月初一、十五,關帝前香燭都不去看了。家中食用,到只憑乜道胡亂扯拽。乜道支持了幾日,做起喬家公來,與瘸子漸漸有些口面不和。這癡道士也管不得了。一年之外,漸覺身痛、骨熱、肌瘦、面黃,弄成一個勞怯症候。原來這種症候不痛不癢,不死不生,最難過日子的。

  涪江渡口有個淨真庵,那老尼是賈道士的親姑娘,聞知侄兒有病,特地來廟中看他,帶一個極醜的女香童來服侍。賈道士欲心如熾,又與他調戲,不幾日就括上了。姑娘知道大怒,罵了侄兒一頓。臨去時說,誓再不到廟中來了。

  莫說癡道士害病,單表瘸子。初時,道士奉承他好酒好食,吃得歡喜,以後漸漸懶散了。到得道士害了癆怯,一發沒人照應他。有些飲食時,先盡乜道背地裡受用。便有得到口,也是殘盤剩水,著實不敷。況且少一缺二,連瘸子的衣服,也把幾件解了錢米,那個取贖。瘸子見光景不好,也未免想起娘來。道:「娘阿!三口兒出門,只為我腳腿不便,權留在此。說過一有安身之處,便寄信來喚我。如今一年半了,不成你還在中途飄蕩?我這裡茶不茶、飯不飯,沒人疼痛,你那知道!我若是手腳便當的,跑出廟門,做個雲遊道士,也度了這張嘴。怎見得不上不下,進退兩難。正是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又道人心若比初相識,到底終無怨恨心。」

  莫說瘸子抱怨,再說楊興奉了主命,在路打扮做個官差下書的承局,夜宿曉行,不一日來到劍門山。取路竟投關王廟來,只推口渴,問廟裡討湯水吃。乜道先看見是個公差,怠慢不得的。賈道士又病倒了,慌忙舀了一碗米湯,將託盤盛了,叫小鬎鬁捧著,唆瘸子出去陪侍。世間只有瘸子最好記認,楊興一見便曉得了。瘸子作過揖便問:「尊官何來?」楊興道:「是華州奉差來的。」

  瘸子將米湯送上道:「荒山乏茶,怕不中吃。」楊興道:「救渴可矣!」小鬎鬁取碗進去。楊興便起身,瘸子送出廟門。楊興道:「法師可姓左麼?」瘸子道:「正是!」楊興道:「借一步說話。」瘸子跟他立了廟門,約有百步之遠。楊興道:「小人是華州華陰縣楊巡檢老爺家差來。有令堂聖姑姑家書在此,叫法師星夜與小人同行,不可遲滯。」瘸子接書拆開看時,原來又有四句詩。詩曰:

  我在華陰楊府住,主人賢達真難遇。
  要汝同修大道丹,火速登程莫回顧。

  瘸子認得婆子筆跡,喜出望外,卻待轉身收拾包裹。楊興道:「不消得!少甚東西,只問小人就是。就是便路上不甚整齊,到家中自有。」瘸子道:「華州許多路,我行走不便。趕你不上,如何是好?」楊興道:「捱到劍門山,一路自有騾馬雇得,不煩尊步。」

  那瘸子想起廟中,乜道可惡,賈清風又病倒了,也沒甚情意牽掛。若論初相會時,母子三人受他恩惠,今日母親書到,合該說知。只是一紙空書,又不曾寄得一物謝他,怎好提起,到不如不見為高。就有幾件冬夏衣服,只揀好的又在解庫中去了。那漢子口稱小人,一定家主吩咐他來應承我去,我又遲慢怎的。歎了口氣,便道:「既是母親教我火速登程,只今便走。恐家師們知道時,卻又耽誤。」當下楊興扶著瘸子飛奔劍門山。一路或騾或馬,雇來與瘸子乘坐。楊興是慣走路的,急行急隨,緩行緩隨。望華州道路而進。

  話分兩頭。再說乜道,這一日不見瘸子進來吃飯,心裡怪異。等到晚間,也不見歸來,只得報與賈道士知道。賈道士問道:「幾時去的?」乜道道:「早間有簡尺的到來討湯水吃,他送出門,就不曾見他回轉來。」賈道士道:「那承局,是那裡來的?」小鬎鬁在旁答應道:「是我將盤托子送米湯出來,聽得說一句,像是華州來的。」

  賈道士聽得華州二字,癡心複起,便道:「華陰正是西嶽華山所在。乾娘和妹子正在那裡進香,如何不對我說,問個信兒!」乜道笑道:「華州是大州大府,須不是三家村、獨腳鎮。兩個婦人去朝山進香,那承局那裡便睬他來!」

  賈道士病中容易焦躁,便罵道:「狗弟子孩兒!你曉得什麼。常言道兩葉浮萍歸大海,人生何處不相逢。他母女現在華陰縣進香,你道承局不能會面,這瘸子在劍門山僻去處,如何卻與承局相會了?現今這瘸子跟著承局一路去,必是有甚信音到來,或是他母子在這裡近去喚他,或是另在一所反來接那瘸子去,都不見得。你自不用心盤問,到說這沒氣力的話,卻不是放屁!」慌得小鬎鬁先跑出房去了。乜道見他發惡,故意道:「師父說的是,待明日去尋那承局質問他便知。」

  賈道士道:「上門時閉著鳥嘴不問,如今去了,又那裡尋他?」乜道道:「師父說的人生何處不相逢。」賈道士見他還話,氣得面皮紫漲,在床上豎起頭來,要扯乜道來打,忽然發個頭暈,依舊跌倒。乜道口中唧唧嘈嘈的,走了出去,倒在外邊罵小鬎鬁多嘴饒舌,打了他幾個栗暴。小鬎鬁勞勞叨叨哭一個不住。賈道士聽得十分惱怒,只恨頭昏體弱,爬走不動。

  到黃昏時,燈火也不點來了。其時九月十八日,月起得快,賈道士含著一口氣,吟清清的躺在床上,看見月上窗櫺,萬種思量,千般傷感。不知此一時,媚兒妹子在於何處,只有這輪明月照見他亮亮的在那裡,怎的嫦娥方便寄我個信兒。

  正在胡思亂想,忽見小鬎鬁跑來報道:「瘸師回來了,和乾娘三口兒在門外。」

  賈道士聽得這句,把勃勃的氣變作一天歡喜,忙教請進。自己要掙扎下床,終覺頭重腳輕,又複睡下。只聽得哄哄的說話響,三口兒走進房來,婆子問起了病起的緣由,安慰了幾句言語,忙忙的出外道:「待老身收拾行李停當,再來敘話。」瘸子也跑出去了。只留胡媚兒笑嘻嘻的坐在床沿上來,說道:「哥哥別來多時,不道有此貴恙。」

  賈道士見四下無人,訴出衷腸道:「這病是因賢妹而起,今得見賢妹,死亦無恨。」便把手去勾那媚兒的頸,媚兒低頭下去,做了個嘴。賈道士已醒,原來是個夢。張開眼看,寂寂空房,惟有半窗月魄,涼氣襲人。賈道士滿目淒涼,歎了一口氣,不覺淚如雨下。正是:

  尋常一樣窗前月,偏照愁人愁轉添。

  不知賈道士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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