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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石頭陀夜鬧羅家畈 蛋和尚三盜袁公法(4)


  卻說老婆婆見和尚去了,心中害怕起來。勉強去鋪上拽一條被單,將婦人的屍首就地蓋了。摸到門前,兩頭看著,又不知那一條是來路,東一張西一望,只等和尚到來區畫這事,夢裡也想不到兒子回來。這裡老眼模糊還未分明,邢孝先走一步,早已看見,叫道:「老娘,你緣何獨自一個在門外看誰?媳婦在那裡,不陪伴你?」

  老婆婆一見兒子,便扯住放聲大哭道:「我兒你早歸一日,也不見得好端端的媳婦被甚麼石頭陀石羅漢弄死了。」邢孝道:「怎麼說?」老婆婆哭道:「他死得好苦!」邢孝搶進門來看時,眾人隨後都到了,一擁上前,到把那老婆婆擠在後面。只見邢孝連被單抱起媳婦,放在後屋中間,對著捶胸大哭。眾莊家人人淒慘,問蛋子和尚道:「這事怎的樣?」蛋子和尚道:「等邢大哥哭過了,再問老娘便知。」邢孝道:「我娘年老之人,須是長老與我剖個明白。」

  蛋子和尚便把自家落水借宿直到打死了頭陀,後面你家老娘與我說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備細述了一遍。邢孝止不住腮邊落淚。眾人無不咬牙切齒。老婆婆埋怨兒子道:「都是你聽信了那天殺的鬼話,吃什麼草頭方安胎藥,引得那賊頭陀上門上戶,弄出這事來。如今一命便是兩命,卻不是你自家害了妻兒一般?」

  眾莊家勸道:「老娘如今說也是無益了。且喜得遇著這位長老,報了冤仇,死者也得瞑目。只是如今林子裡躺著一個,家裡躺著一個,不是個道理,也該作速計較。家裡有米麼,可煮些飯來吃了,相煩長老同到縣令相公處首明。等他差官相驗,順便就帶口棺木下來盛殮,省得過些時被做公的看見林子內屍首,又造謠生事,在地方上做一場生意。」

  蛋子和尚道:「聞得縣令是個贓官,告許他怎的,要埋時,自家埋下便罷了。」邢孝道:「卻使不得。」

  當下敲火煮飯,眾人各剝得有些乾菜,都將出來,等飯熟大家吃飽。老婆婆把銀子遞與邢孝,說其緣由,邢孝又向和尚叩謝。眾人道:「也要老娘去走一遭。」邢孝安排個羊頭小車,教老娘坐上,鎖了門,央一個相厚的莊戶同推著車兒。蛋子和尚提了棍,把兩個包裹打並做一個背著,眾人一擁到黔陽縣來,等不多時候,縣令正升晚堂,眾人將血胎一包當堂呈上,首告地方人命事。縣令把一干人逐一審過,錄了口詞,當交縣尉一員下鄉相驗。到次日晚堂回話無異,官批:

  石頭陀系無籍遊僧,所犯雖重,已死不究其屍。責令地方埋訖。沈氏著邢孝自行殯葬,蛋子和尚因義忿殺傷免罪。餘人都發回家去。單留蛋子和尚在縣有話吩咐。

  退堂之後,縣令喚和尚到了後堂書房中,屏去左右,誇獎了他幾句,次說道:「我有封緊要書信禮物,要寄到慶元府親戚那邊,路程遙遠,沒個可托之人。适才聞得你恁般義氣,又且英雄了得,肯與我幹這件功勞,回來之日重重酬謝。」蛋子和尚道:「貧僧游方之人,那一處不去,既然相公尊委不敢有負。」縣令大喜,喚心腹吳孔目送長老到城隍廟居住,庫上支兩貫足錢發與道士,著他供給等候修書完日,標撥起身。不題縣令進衙收拾金珠銀兩,打疊箱籠之事。

  卻說蛋子和尚和吳孔目到城隍廟中,先有官身報知道士,迎進客堂坐下。蛋子和尚看見廟宇傾頹,房屋敝壞,道士也衣衫襤褸,因問道:「這神廟香火可盛麼?」道士道:「神道極靈,香火也不絕的。」

  蛋子和尚默然無語。茶罷,吳孔目將兩貫錢交付與道士,便起身吩咐好生管待。道士就把三百文錢送與吳孔目,折個東道,送他出門去了。道士問了蛋子和尚吃葷用酒,忙忙的吩咐廟祝買東買西,安排停當,擺設在臥房裡面,請他來坐。又把自己鋪蓋搬了出來,讓這房與和尚安歇。

  蛋子和尚飲酒中間,問起道:「既然神道又靈,香火又盛,為甚廟宇恁般狼狽?」道士歎口氣道:「雖然如此,在小道卻有損無益。」蛋子和尚低聲問道:「莫非縣令難為你們?」道士紅了臉,不敢答應。蛋子和尚又道:「貧僧與這縣令素不相識,只今日要貧僧到慶元府走一番相留在此,貧僧一時應承了,不知是甚麼書信。聞得縣令是個貪官,刻剝百姓,足下必知其詳,你休疑慮著我,但說不妨。我們出家人,難道到與贓狗做一路不成?」

  道士見他言語出得至誠,便把兩指做個錢圈兒,說道:「縣令老爺愛的是那個東西。莫說別件,只這城隍廟裡,不論月大月小,要納還他香火錢十貫。不足數時,小道還要賠補,若佈施得些米料在這裡,縣中便來取用去了。所以門內廊廡都無力修整。他戴了襆頭,神道也是勢利他的。雖說威靈顯赫,只在小百姓上做工夫,撞著做官的全無報應。」

  蛋子和尚道:「他是那裡人氏,有甚親戚在慶元府,便一封書信打甚麼緊,何必用著貧僧。」道士道:「他正是慶元府慈溪人氏,姓侯雙名明宰,在此做過四年官了。每年積下若干贓物運至家中。恐有疎虞,定要個有本事的護送將去。去年用人不當,到洞庭湖中被劫去了,聞得今番要走旱路,他留著禪師一定為此。他原是窮儒出身,只這任官,家中解庫也開過好幾個了,貪心兀自不止,禪師你道狠也不狠。」

  蛋子和尚道:「原來恁地。」道士道:「适才禪師盤問,小道多口了,路途中在他們管家或公差面前,是必休題。」蛋子和尚道:「不消吩咐。」

  當晚酒飯已罷,道士別去了。蛋子和尚在房中思想道:「這些詐人的錢財,到叫我替他送了去。這事不成,不成。」睡到五更,只推解手,取了包裹棍棒出了廟門,一溜煙走了。明日道士不見了和尚,慌了手腳,稟知縣令。縣令道:「早是不曾托他幹事,這游方和尚全無信行。」也不責備道士,只追他這兩貫錢完庫,道士只得又去生錢借債,補完這項,倒折了三百文錢,一頓酒飯。後來侯縣令多用賄賂,得升京職,自家建個生祠在縣中,去任後被眾百姓夜半時抬那祠中的土偶,折了腳,撇在糞坑裡面了。縣令在中途被馬驚墮地,折足而死。可見天道不爽,此是後話。有詩為證:

  盡人吃著亦無多,苦苦貪求卻為何。
  試看墨吏終當敗,縱免人誅有鬼訶。

  卻說蛋子和尚那日出了黔陽縣,離了辰州,又往湖北荊南一路遊去。逢山看山,逢水看水,留連光景,不覺又過了一年。看看李白桃紅,又早梅黃杏紫,蛋子和尚切記著本等前程,預先買就一百張潔淨純綿大紙,帶歸雲夢山下草棚中來。將紙預先編個一二三四的號數,把石頭陀這疋細白布縫個袱包兒包著,又去清水潭中洗個淨浴。

  到端午日,早起在地灶中煨飯吃飽,正待紮縛停當,只見雲暗山頭,下著一陣大雨。蛋子和尚道:「卻不是晦氣!這雨日日不下,偏是今日與我送行起來。」只得在松棚內望空磕頭禱告道:「某今日有緣得見天書之面,望乞斂雲收雨,速現紅輪。」看看捱到巳牌時分,雨已停止。和尚喜不自勝,取了綿紙,提了齊眉棍棒便走。此是第三遍了,路徑已熟。只山地濕,高下崎嶇,況且冒霧而行,只恐遲誤。忙忙的向前,比及霧氣將散,石橋也到了。蛋子和尚舉目看時,吃了一驚。

  原來這橋是天生成一條青石,經雨後,其滑如油。隨你節節小心,如何把得腳住。有人問道:「那三百六十日的濃霧,難道石橋沒些濕氣,直等這番大雨?」看官有所不知。但是尋常的霧,都是地氣上升,天氣不應,其氣氤氳迷亂而成,所以沾衣而濕,觸石則潤,久而不解。這白雲洞的霧,是霧幕中噴出來的,只是幹霧。分明是蜃樓海市,望之有形,就之無跡。所以前兩遍石橋全無濕氣,今番雨後難行也。若是三尺四尺,不多步兒也還好處,這三丈多長哩!下面不測深淵,可是取笑得的。正是:

  除非插翅飛將去,動腳之時必墮傾。

  是這般說時,第三番又去空了。卻不道風急雨至,人急智生。畢竟用著甚計來,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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