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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楊巡檢迎經逢聖姑 慈長老汲水得異蛋(1)


  座有閒人堪說鬼,胸無奇字莫吟詩。
  但將談笑消清晝,閑是閑非總不知。

  話說聖姑姑似夢非夢,見了武則天娘娘,說起一段因緣。原來媚兒是張昌宗轉生,那一世則天娘娘為男,張昌宗為女相會在貝州,複得配合,稱王稱後。則今媚兒已不見了,又不知與那一個沖霄處士,好生奇怪。既說道行住一般,明明教我歇腳。我如今想來那裡是住處,思量一會,道:「有了,這華山嶽廟的香願,原是媚兒說起,且到西嶽廟聖帝前進炷香,保佑媚兒。就便看那裡有甚僻靜之處,可以棲身,好歹等他三年,再作區處。瘸子既把與道士做徒弟,看這道士十分美意,諒不至於失所,到是放得下的。」

  當下婆子獨一人自往華陰縣,太華山去進香。怎見得了太華山景致,有《西江月》為證:

  峭壁聳突如削,危崖仙掌遙擎。蓮花湧地燦明星,屈曲蒼龍臥嶺。
  太白攜詩欲問,昌黎賈勇先登。不如收拾利和名,睡個希夷不醒。

  婆子到得山上,向西嶽座前撮土為香,拜了聖帝幾拜,磕了幾個頭,通陳了一回,無非是祈求道緣早遇,母女重逢的說話。下得殿來,觀看景致,訪問陳摶先生。有人指道:「這個希夷峽便是他屍解的去處。」方知陳摶已仙去了。婆子愛這個希夷峽幽靜,夜間就在峽下存身,日裡只借化緣為名,來山前山後行走。看這來往男女雲遊僧道,觀其動靜,若化得幾分錢,換些素酒素食受用,也是常事。

  一日同著一般樣的貧婆,閑站了半日,不曾撞見個肯佈施的香客。看看午牌將過,只見兩乘小轎抬著一個婦人,一個丫鬟,上山燒香。眾貧婆等他出殿燒紙過了,便去上前抄化。婦人道:「今日沒帶得錢來。」婆子聽得他這話便閃開一邊,那些眾貧婆因早起到今不曾討得一文錢,算定這女眷定肯開手的,如何放過,抵死纏住,要他發心善舍。你一句,我一句道:「明中去了暗中來,今生佈施來生福,那見海龍王沒寶。」婦人焦燥道:「我又不是楊老佛、楊奶奶,你有本事到他那裡,享用他大請大受,纏我怎的?」分開眾人下了階,上轎抬著飛奔去了。眾貧婆歎聲晦氣,沒興沒致的四散走開。

  婆子看個老實知事的,便去問他道:「方才說甚麼楊老佛楊奶奶,是甚意思?」貧婆答道:「這裡華陰縣裡有個楊春巡檢,出名叫做楊老佛,乃大富之家。夫妻兩口都好道,各處燒香佈施,不拘僧尼道士,但是有本事的與他說得來,講得合,他便整年價供養。這奶奶一年也到這山上兩遍,見了我們,每人整十來個錢這樣舍,又把大食籮抬著火燒饃饃,給散我們吃。今年二月中來過一遍了,到秋間定是又來,你少不得看見的。」婆子聽在肚裡,當晚過了一夜。

  明日早起,打扮個貧乞老道姑的模樣,下山到華陰縣前,問了楊巡檢家,逕到他家門首去。只見門前貼著「謹慎出入」四字,又有兩行告示上寫道:「一應僧道尼姑,止許于每季首月初一日西園赴齋,本宅門首例不佈施。」婆子暗想道:「卻又作怪。」

  只見鎮門的石獅子上靠著一個老門公,解開布衫在那裡捉蝨子,見了婆子進門,慌忙把布衫披上喝道:「快走出去。」婆子上前打個問訊,道:「貧道是西川人氏,發心來朝西嶽,經由貴縣,缺少了回去盤纏,特求佈施則個。」這管門的張公道:「老道姑你沒造化,十日前來還沒有這告示,如今不佈施了。」婆子道:「久聞巡檢老爺夫婦好道,四方那個不傳說好個楊佛子、楊奶奶,如今怎的就灰了這善心?」

  張公道:「本宅老爺奶奶,當初果是歡喜施捨,四方僧道若能講經說法的,便把房子與他住下,不論年月供養。臨動身時,又齎助他盤纏、衣服之類。這門首時刻有人募化,不是這般冷靜。只為一月前,南路來一個尼姑,約莫四十多歲,會說些因果。奶奶好聽的是因果話兒,留在宅內住了半個多月。又是十四五個游方和尚做一班兒念拂抄化,也有頂包的,也有撚指的,也有點肉身燈的,本宅也齋了他一遍,佈施他些錢帛。誰知那一班是大夥強盜,這尼姑正是個引頭,暗暗裡漏個消息,夜間裡應外合,明火執杖,打劫了若干東西去。老爺和奶奶還走得快,躲了這性命。他兩個老人家商量,說是前生欠下那和尚尼姑的債,莫去告官帶累地方鄰里了。從今為始也不佈施,也不許放進門來相見。只每年正、四、七、十這四個月初一日,在西園設齋一遍。如今四月初一日又過了,老道姑你不如別處去罷。我這縣裡除了本宅,也少個慷慨施主,就化了一兩個錢來,也濟得甚事?」

  婆子道:「出家人裡面,好歹不同,只為他歹的帶累了好的。」張公道:「正是。」婆子道:「貧道也不指望佈施了。只聞得老爺奶奶是兩位現世的菩薩,特求一見,他日西方路上也好做個相識。」

  說猶未了,只聽得宅裡有人開那第二重門出來。張公道:「老爺出廳了,你快些躲避,莫累我們受氣。」慌忙向自己腰褲邊一個破纏袋裡頭,拈出個銅錢來放在石獅子頭上,道:「我自把這文錢舍你,去罷。」婆子那裡肯走。只見裡面一個安童,牽一匹高頭白馬到大門前,帶住韁繩站著。隨後楊巡檢出來,頭戴金線忠靖冠,身穿暗花絹道袍,腳踹烏靴,手執一柄川扇。背後一個安童打傘,一個安童抱著交床,一個安童捧個盒子,盒內無非香燭之類,盒上又放個紫檀空盒兒。又有一班家用的吹手,各帶樂器隨著出門。那巡檢老爺,踏著交床,跨上雕鞍,眾人一擁望西而去。

  張公埋怨道:「你不見老爺出去了?早是他沒看見你,若看見你時,又嗔怪我門上人不遵他的告諭。我舍你這文錢,你不收了,還要怎地?」婆子道:「那要你老人家壞鈔,沒有得佈施便罷,這錢貧道決不敢受。」兩下裡正在你推我辭,忽有個慣賣山亭兒的壽哥,挑著擔子,打從門首經過。側首門房裡,跑個四五歲的小廝出來,扯住張公叫道:「老爹爹,我要個山亭兒玩耍。」

  張公見這婆子不肯收受,便喚住壽哥擔子,在石獅子頭上取下這文錢來買了一個山亭兒,把與小廝道:「好好玩耍,不要弄壞了,再不買與你。」那小廝笑哈哈的跑向門房裡去。壽哥挑著擔也自去了。婆子道:「這小廝是你老人家甚麼人?」

  張公道:「是老漢第二個孫兒。方才抱交床跟隨老爺的是大孫兒,就是那小廝的親哥。」婆子道:「怪道一般嘴臉,生得伶俐。你老人家好善積下來的。」

  張公道:「老爺身邊許多安童,只歡喜我的大孫兒。出去不拘遠近,定要他跟隨。」婆子道:「方才老爺往那裡去?卻用用著一班吹手。」張公道:「西門外迎請梵字金經哩。」

  婆子道:「這經是那裡來的?」張公道:「是個哈密僧帶來的。這哈密僧又啞又聾,在這裡西門外觀音庵內借住。活到九十九歲,無疾而終。身邊別無一物,存留下這部梵字金經。庵裡長老說:有人造個龕子斷送了他,就將這部經把與他去。是我家老爺替他造龕燒化,又請僧眾做些法事與他。今日到那庵內請這部經,供養在西園佛堂裡去。」婆子道:「是甚麼經?」

  張公道:「知道他是佛經、道經、灶王經?誰識後半個字來?」婆子道:「若是梵書,貧道或者到也辨譯得出。」張公笑將起來,道:「聞得此經,是西域天竺國來的,一片泥金寫就,與世間字體不同。所以叫做梵字金經。先在庵中經過了許多人的眼睛,並無人識。你這老婆子調這樣謊,罪過,罪過。」婆子道:「不瞞你老人家說,貧道曾跟普賢菩薩受過一十六樣天書,所以諸經梵字無有不識。」

  原來這老狐精,多曾與天狐往還,果然能辨識天書,說普賢菩薩乃是鬼話。張公聽了大驚道:「普賢是觀世音一輩,你如何看見得他?」婆子道:「貧道與這位菩薩有緣,不時相會的。你老爺要瞻禮他也極容易。」

  張公道:「是真的,還是假?」婆子道:「千真萬真。」張公道:「若果然如此,等老爺回時,老漢即便稟知。只不知女菩薩尊姓,安歇何處?今恐怕老爺回得遲,你等不及去了。倘或要尋你時,那裡相請?」婆子道:「貧道喚做聖姑姑,若老爺有請我時,向東南方叫聖姑姑三聲,貧道即便來也。」這婆子說罷,飛也似的跑去了。常言道一人吃齋,十人念佛,因這楊巡檢夫妻好道,連這老門公也信心的。見婆子說話有些古怪,便認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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