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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卷 王嬌鸞百年長恨(2)


  話說鸞小姐自見了那美少年,雖則一時慚愧,卻也挑動個情字。口中不語,心下躊躇道:「好個俊俏郎君,若嫁得此人,也不枉聰明一世。」忽見明霞氣忿忿的入來,嬌鸞問:「香羅帕有了麼?」明霞口稱怪事:「香羅帕卻被西衙周公子收著,就是牆缺內喝采的那紫衣郎君。」嬌鸞道:「與他討了就是。」明霞道:「怎麼不討!也得他肯還!」嬌鸞道:「他為何不還?」明霞道:「他說『小生姓周,名廷章,蘇州府吳江人氏,父為司教,隨任到此。』與吾家只一牆之隔。既是小姐的香羅帕,必須小姐自討。」嬌鸞道:「你怎麼說?」明霞道:「我說待妾稟知小姐,奉命相求。他道,有小詩一章,煩吾傳遞,待有回音,才把羅帕還我。」明霞將桃花箋遞與小姐。

  嬌鸞見了這方勝,已有三分之喜,拆開看時,乃七言絕句一首:

  帕出佳人分外香,天公教付有情郎。
  殷勤寄取相思句,擬作紅絲入洞房。

  嬌鸞若是個有主意的,拚得棄了這羅帕,把詩燒卻,分付侍兒,下次再不許輕易傳遞,天大的事都完了。奈嬌鸞一來是及瓜不嫁,知情慕色的女子;二來滿肚才情不肯埋沒,亦取薛濤箋答詩八句:

  妾身一點玉無瑕,生自侯門將相家。
  靜裡有親同對月,閑中無事獨看花。
  碧梧只許來奇鳳,翠竹那容入老鴉。
  寄語異鄉孤另客,莫將心事亂如麻。

  明霞捧詩方到後園,廷章早在缺牆相候。明霞道:「小姐已有回詩了,可將羅帕還我。」廷章將詩讀了一遍,益慕嬌鸞之才,必欲得之,道:「小娘子耐心,小生又有所答。」再回書房,寫成一絕:「居傍侯門亦有緣,異鄉孤另果堪憐。若容鸞鳳雙棲樹,一夜簫聲入九天。」明霞道:「羅帕又不還,只管寄什麼詩?我不寄了。」

  廷章袖中出金簪一根道:「這微物奉小娘子,權表寸敬,多多致意小姐。」明霞貪了這金簪,又將詩回復嬌鸞。嬌鸞看罷,悶悶不悅。明霞道:「詩中有甚言語觸犯小姐?」嬌鸞道:「書生輕薄,都是調戲之言。」明霞道:「小姐大才,何不作一詩罵之,以絕其意。」嬌鸞道:「後生家性重,不必罵,且好言勸之可也。」再取薛箋題詩八句:「獨立庭際傍翠陰,侍兒傳語意何深。滿身竅玉偷香膽,一片撩雲撥雨心。丹桂豈容稚子折,珠簾那許曉風侵。勸君莫想陽臺夢,努力攻書入翰林。」

  自此一倡一和,漸漸情熟,往來不絕。明霞的足跡不斷後園,廷章的眼光不離牆缺。詩篇甚多,不暇細述。時屆端陽,王千戶治酒於園亭家宴。廷章於牆缺往來,明知小姐在於園中,無由一面,侍兒明霞亦不能通一語。正在氣悶,忽撞見衛卒孫九,那孫九善作木匠,長在衛裡服役,亦多在學中做工。廷章遂題詩一絕封固了,將青蚨二百賞孫九買酒吃,托他寄與衙中明霞姐。孫九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伺候到次早,才覷個方便,寄得此詩於明霞。明霞遞于小姐,拆開看之,前有敘雲:「端陽日園中望嬌娘子不見,口占一絕奉寄:配成彩線思同結,傾就蒲觴擬共斟。霧隔湘江歡不見,錦葵空有向陽心。」後寫「松陵周廷章拜稿。」

  嬌娘看了,置於書幾之上。適當梳頭,未及酬和。忽曹姨走進香房,看見了詩稿,大驚道:「嬌娘既有西廂之約,可無東道之主,此事如何瞞我?」嬌鸞含羞答道:「雖有吟詠往來,實無他事,非敢瞞姨娘也。」曹姨道:「周生江南秀士,門戶相當,何不教他遣謀說合,成就百年姻緣,豈不美乎?」嬌鸞點頭道:「是。」

  梳妝已畢,遂答詩八句:「深鎖香閨十八年,不容風月透簾前;繡衾香暖誰知苦?錦帳春寒只愛眠。生怕杜鵑聲到耳,死愁蝴蝶夢來纏。多情果有相憐意,好倩冰人片語傳。」

  廷章得詩,遂假託父親周司教之意,央趙學究往王千戶處求這頭親事。王千戶亦重周生才貌,但嬌鸞是愛女,況且精通文墨,自己年老,一應衛中文書筆劄,都告著女兒相幫,少他不得,不忍棄之於他鄉,以此遲疑未許。廷章知姻事未諧,心中如刺,乃作書寄于小姐。

  前寫「松陵友弟廷章拜稿」:「自睹芳容,未寧狂魄。夫婦已是前生定,至死靡他;媒妁傳來今日言,為期未決。遙望香閨深鎖,如唐玄宗離月宮而空想嫦娥;要從花圃戲遊,似牽牛郎隔天河而苦思織女。倘複遷延於月日,必當夭折於溝渠。生若無緣,死亦不瞑。勉成拙律,深冀哀憐。」

  詩曰:

  未有佳期慰我情,可憐春價值千金。
  悶來窗下三杯酒,愁向花前一曲琴。
  人在瑣窗深處好,悶回羅帳靜中吟。
  孤鳷一樣昏黃月,肯許相攜訴寸心?

  嬌鸞看罷,即時複書。前寫「虎衙愛女嬌鸞拜稿」:「輕荷點水,弱絮飛簾。拜月亭前,懶對東風聽杜宇;畫眉窗下,強消長晝刺鴛鴦。人正困於妝台,詩忽墜於香案。啟觀來意,無限幽懷。自憐薄命佳人,惱殺多情才子。一番信到,一番使妾倍支吾;幾度詩來,幾度令人添寂寞。休得跳東牆學攀花之手,可以仰北斗駕折桂之心。眼底無媒,書中有女。自此衷情封去劄,莫將消息問來人。謹和佳篇,仰祈深諒!」詩曰:

  秋月春花亦有情,也知身價重千金。
  雖窺青瑣韓郎貌,羞聽東牆崔氏琴。
  癡念已從空裡散,好詩惟向夢中吟。
  此生但作幹兄妹,直待來生了寸心。

  廷章閱書讚歎不已,讀詩至末聯,「此生但作幹兄妹」,忽然想起一計道:「當初張珙申純皆因兄妹得就私情。王夫人與我同姓,何不拜之為姑?便可通家往來,於中取事矣!」遂托言西衙窄狹,且是喧鬧,欲借衛署後園觀書。周司教自與王千戶開口。王翁道:「彼此通家,就在家下吃些見成茶飯,不煩饋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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