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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卷 杜十娘怒沉百寶箱(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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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說李公子同杜十娘行至潞河,舍陸從舟,卻好有瓜洲差使船轉回之便,講定船錢,包了艙口。比及下船時,李公子囊中並無分文餘剩。你道杜十娘把二十兩銀子與公子,如何就沒了?公子在院中嫖得衣衫藍縷,銀子到手,未免在解庫中取贖幾件穿著,又制辦了鋪蓋,剩來隻勾轎馬之費。公子正當愁悶,十娘道:「郎君勿憂,眾姊妹合贈,必有所濟。」乃取鑰開箱。 公子在傍自覺慚愧,也不敢窺覷箱中虛實。只見十娘在箱裡取出一個紅絹袋來,擲於桌上道:「郎君可開看之。」公子提在手中,覺得沉重,啟而觀之,皆是白銀,計數整五十兩。十娘仍將箱子下鎖,亦不言箱中更有何物。但對公子道:「承眾姊妹高情,不惟途路不乏,即他日浮寓吳越間,亦可稍佐吾夫妻山水之費矣。」公子且驚且喜道:「若不遇恩卿,我李甲流落他鄉,死無葬身之地矣!此情此德,白頭不敢忘也。」 自此每談及往事,公子必感激流涕。十娘亦曲意撫慰,一路無話。 不一日,行至瓜洲,大船停泊岸口。公子別雇了民船,安放行李。約明日侵晨,剪江而渡。其時仲冬中旬,月明如水,公子和十娘坐于舟首。公子道:「自出都門,困守一艙之中,四顧有人,未得暢語。今日獨據一舟,更無避忌。且已離塞北,初近江南,宜開懷暢飲,以舒向來抑鬱之氣,恩卿以為何如?」十娘道:「妾久疏談笑,亦有此心,郎君言及,足見同志耳。」公子乃攜酒具於船首,與十娘鋪氈並坐,傳杯交盞,飲至半酣,公子執卮對十娘道:「恩卿妙音,六院推首。某相遇之初,每聞絕調,輒不禁神魂之飛動。心事多違,彼此鬱鬱,鸞鳴鳳奏,久矣不聞。今清江明月,深夜無人,肯為我一歌否?」 十娘興亦勃發,遂開喉頓嗓,取扇按拍,嗚嗚咽咽,歌出元人施君美《拜月亭》雜劇上「狀元執盞與嬋娟」一曲,名《小桃紅》。真個:聲飛霄漢雲皆駐,響入深泉魚出遊。 卻說他舟有一少年,姓孫,名富,字善賚,徽州新安人氏。家資巨萬,積祖揚州種鹽。年方二十,也是南雍中朋友。生性風流,慣向青樓買笑,紅粉追歡;若嘲風弄月,到是個輕薄的頭兒。事有偶然,其夜亦泊舟瓜洲渡口,獨酌無聊。 急聽得歌聲嘹亮,鳳吟鸞吹,不足喻其美。起立船頭,佇聽半晌,方知聲出鄰舟。 正欲相訪,音響倏已寂然。乃遣僕者潛窺蹤跡,訪於舟人。但曉得是李相公雇的船,並不知歌者來歷。孫富想道:「此歌者必非良家,怎生得他一見?」展轉尋思,通宵不寐。挨至五更,忽聞江風大作。及曉,彤雲密佈,狂雪飛舞。怎見得,有詩為證: 千山雲樹滅,萬徑人蹤絕。 扁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 因這風雪阻渡,舟不得開。孫富命艄公移船,泊于李家舟之傍。孫富貂帽狐裘,推窗假作看雪。值十娘梳洗方畢,纖纖玉手,揭起舟傍短簾,自潑盂中殘水,粉容微露,卻被孫富窺見了,果是國色天香。魂搖心蕩,迎眸注目,等候再見一面,杳不可得。沉思久之,乃倚窗高吟高學士《梅花詩》二句,道:「雪滿山中高士臥,月明林下美人來。」 李甲聽得鄰舟吟詩,舒頭出艙,看是何人。只因這一看,正中了孫富之計。 孫富吟詩,正要引李公子出頭,他好乘機攀話。當下慌忙舉手,就問:「老兄尊姓何諱?」李公子敘了姓名鄉貫,少不得也問那孫富,孫富也敘過了。又敘了些太學中的閒話,漸漸親熟。孫富便道:「風雪阻舟,乃天遣與尊兄相會,實小弟之幸也。舟次無聊,欲同尊兄上岸,就酒肆中一酌,少領清誨,萬望不拒。」公子道:「萍水相逢,何當厚擾?」孫富道:「說那裡話!『四海之內,皆兄弟也。』」 喝教艄公打跳,童兒張傘,迎接公子過船,就於船頭作揖。然後讓公子先行,自己隨後,各各登跳上涯。行不數步,就有個酒樓,二人上樓,揀一副潔淨座頭,靠窗而坐。酒保列上酒肴。孫富舉杯相勸,二人賞雪飲酒。先說些斯文中套話,漸漸引入花柳之事。二人都是過來之人,志同道合,說得入港,一發成相知了。 孫富屏去左右,低低問道:「昨夜尊舟清歌者,何人也?」李甲正要賣弄在行,遂實說道:「此乃北京名姬杜十娘也。」孫富道:「既系曲中姊妹,何以歸兄?」 公子遂將初遇杜十娘,如何相好,後來如何要嫁,如何借銀討他,始末根由,備細述了一遍。孫富道:「兄攜麗人而歸,固是快事,但不知尊府中能相容否?」 公子道:「賤室不足慮。所慮者,老父性嚴,尚費躊躇耳!」孫富將機就機,便問道:「既是尊大人未必相容,兄所攜麗人,何處安頓?亦曾通知麗人,共作計較否?」公子攢眉而答道:「此事曾與小妾議之。」孫富欣然問道:「尊寵必有妙策。」公子道:「他意欲僑居蘇杭,流連山水。使小弟先回,求親友宛轉於家君之前。俟家君回嗔作喜,然後圖歸,高明以為何如?」 孫富沉吟半晌,故作愀然之色,道:「小弟乍會之間,交淺言深,誠恐見怪。」公子道:「正賴高明指教,何必謙遜?」孫富道:「尊大人位居方面,必嚴帷薄之嫌,平時既怪兄游非禮之地,今日豈容兄娶不節之人。況且賢親貴友,誰不迎合尊大人之意者?兄枉去求他,必然相拒。就有個不識時務的進言于尊大人之前,見尊大人意思不允,他就轉口了。兄進不能和睦家庭,退無詞以回復尊寵。即使留連山水,亦非長久之計。萬一資斧困竭,豈不進退兩難!」 公子自知手中只有五十金,比時費去大半,說到資斧困竭,進退兩難,不覺點頭道是。孫富又道:「小弟還有句心腹之談,兄肯俯聽否?」公子道:「承兄過愛,更求盡言。」孫富道:「疏不間親,還是莫說罷。」公子道:「但說何妨。」孫富道:「自古道婦人水性無常,況煙花之輩,少真多假。他既系六院名姝,相識定滿天下。或者南邊原有舊約,借兄之力,挈帶而來,以為他適之地。」公子道:「這個恐未必然。」孫富道:「即不然,江南子弟,最工輕薄,兄留麗人獨居,難保無逾牆鑽穴之事。若挈之同歸,愈增尊大人之怒。為兄之計,未有善策。況父子天倫,必不可絕。若為妾而觸父,因妓而棄家,海內必以兄為浮浪不經之人。異日妻不以為夫,弟不以為兄,同袍不以為友,兄何以立于天地之間?兄今日不可不熟思也!」 公子聞言,茫然自失,移席問計:「據高明之見,何以教我?」孫富道:「僕有一計,于兄甚便。只恐兄溺枕席之愛,未必能行,使僕空費詞說耳!」公子道:「兄誠有良策,使弟再睹家園之樂,乃弟之恩人也。又何憚而不言耶?」 孫富道:「兄飄零歲余,嚴親懷怒,閨閣離心,設身以處兄之地,誠寢食不安之時也。然尊大人所以怒兄者,不過為迷花戀柳,揮金如土,異日必為棄家蕩產之人,不堪承繼家業耳。兄今日空手而歸,正觸其怒。兄倘能割衽席之愛,見機而作,僕願以千金相贈。兄得千金以報尊大人,只說在京授館,並不曾浪費分毫,尊大人必然相信。從此家庭和睦,當無間言。須臾之間,轉禍為福,兄請三思。僕非貪麗人之色,實為兄效忠于萬一也。」 李甲原是沒主意的人,本心懼怕老子,被孫富一席話,說透胸中之疑,起身作揖道:「聞兄大教,頓開茅塞。但小妾千里相從,義難頓絕,容歸與商之。得其心肯,當奉複耳。」孫富道:「說話之間,宜放婉曲。彼既忠心為兄,必不忍使兄父子分離,定然玉成兄還鄉之事矣。」二人飲了一回酒,風停雪止,天色已晚。孫富教家僮算還了酒錢,與公子攜手下船。 正是:逢人且說三分話,未可全拋一片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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