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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卷 金明池吳清逢愛愛(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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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員外請兩個趙公子相伴同行。沿路去時,由你登山涉嶺,過澗渡橋,閑中鬧處,有伴無人,但小員外吃食,女兒在旁供菜;員外臨睡,女兒在傍解衣;若員外登廁,女兒拿著衣服。處處莫避,在在難離。不覺在洛陽幾日。忽然一日屈指算時,卻好一百二十日。如何是好?那兩個趙公子和從人守著小員外,請到酒樓散悶,又愁又怕,都閣不住淚汪汪地,又怕小員外看見,急急拭了。小員外目睜口呆,罔知所措。正低了頭倚著欄幹,恰好皇甫真人騎個驢兒過來。趙公子看見了,慌忙下樓,當街拜下,扯住真人,求其救度。吳清從人都一齊跪下拜求。 真人便就酒樓上結起法壇,焚香步罡,口中念念有詞。行持了畢,把一口寶劍,遞與小員外道:「員外本當今日死!且將這劍去,到晚緊閉了門。黃昏之際,定來敲門。休問是誰,速把劍斬之。若是有幸,斬得那鬼,員外便活;若不幸誤傷了人。員外只得納死。總然一死還有可脫之理。」分付罷,真人自騎去了。 小員外得了劍,巴到晚間,閉了門。漸次黃昏,只聽得剝啄之聲。員外不露聲息,悄然開門,便把劍斫下,覺得隨手倒地。員外又驚又喜,心窩裡突突地跳,連叫:「快點燈來。」眾人點燈來照,連店主人都來看。不看猶可,看時,眾人都吃了一大驚:分開八片頂陽骨,傾下半桶冰雪水。 店主人認得砍倒的屍首,卻是店裡奔走的小廝阿壽,十五歲了,因往街上登東,關在門外,故此敲門,恰好被劍砍壞了。當時店中嚷動,地方來,見了人命事,便將小員外縛了。兩個趙公子也被縛了。等待來朝,將一行人解到河南府。 大尹聽得是殺人公事,看了辭狀,即送獄司勘問。吳清將皇甫真人斬妖事,備細說了。獄司道:「這是荒唐之言。見在殺死小廝,真正人命,如何抵釋!」喝教手下用刑。卻得跟隨小員外的在衙門中使透了銀子。獄卒稟道:「吳清久病未痊,受刑不起。那兩個宗室,止是干連小犯。」獄官借水推船,權把吳清收監,候病痊再審,二趙取保在外。一面著地方將棺木安放屍首,聽候堂上吊驗,斬妖劍作兇器駐庫。 卻說吳小員外是夜在獄中垂淚歎道:「爹娘止生得我一人,從小寸步不離,何期今日死於他鄉!早知左右是死,背井離鄉,著甚麼來!」又歎道:「小娘子呵,只道生前相愛,誰知死後纏綿,恩變成仇,害得我骨肉分離,死無葬身之地,我好苦也!我好恨也!」 嗟怨了半夜,不覺睡去。夢見那花枝般多情的女兒,妖妖嬈嬈,走近前來,深深道個萬福,道:「小員外休得悵恨奴家。奴自身亡之後,感太元夫人空中經過,憐奴無罪早夭,授以太陰煉形之術,以此元形不損,且得遊行世上。感員外隔年垂念,因而冒恥相從。亦是前緣罕分,合有一百二十日夫妻。今已完滿,奴自當去。前夜特來奉別,不意員外起其惡意,將劍砍奴。今日受一夜牢獄之苦,以此相報。阿壽小廝,自在東門外古墓之中,只教官府覆驗屍首,便得脫罪。奴又與上元夫人求得玉雪丹二粒,員外試服一粒,管取百病消除,元神復舊;又一粒員外謹藏之,他日成就員外一段佳姻,以報一百二十日夫妻之恩。」說罷,出藥二粒,如雞豆般,其色正紅,分明是兩粒火珠。 那女兒將一粒納于小員外袖內,一粒納於口中,叫聲:「奴去也,還鄉之日,千萬到奴家荒墳一顧,也表員外不忘故舊之情。」小員外再欲叩問詳細,忽聞鐘聲聒耳,驚醒將來。口中覺有異香,腹裡一似火團展轉,汗流如雨。巴到天明,汗止,身上頓覺健旺。摸摸袖內,一粒金丹尚在,宛如夢中所見。小員外隱下余情,只將女鬼托夢說阿壽小廝見在,請覆驗屍首,便知真假。獄司稟過大尹,開棺檢視,原來是舊笤帚一把,並無他物。尋到東門外古墓,那阿壽小廝如醉夢相似,睡于破石槨之內。眾人把姜湯灌醒,問他如何到此,那小廝一毫不知。獄司帶那小廝並笤帚到大尹面前,教店主人來認,實是阿壽未死,方知女鬼的做作,大尹即將眾人趕出。皇甫真人已知斬妖劍不靈,自去入山修道去了。二趙接得吳小員外,連稱恭喜,酒店主人也來謝罪。三人別了主人家,領著僕從,歡歡喜喜回開封府來。 離城還有五十餘裡,是個大鎮,權歇馬上店,打中火。只見間壁一個大戶人家門首,貼一張招醫榜文:「本宅有愛女患病垂危,人不能識。倘有四方明醫,善能治療者,奉謝青蚨十萬。花紅羊酒奉迎,決不虛示。」吳小員外看了榜文,問店小二道:「間壁何宅?患的是甚病?沒人識得?」小二道:「此地名褚家莊,間壁住的,就是褚老員外,生得如花似玉一位小娘子,年方一十六歲。若干人來求他,老員外不肯輕許。一月之間,忽染一病,發狂譫語,不思飲食。許多太醫下藥,病只有增無減。好一主大財鄉,沒人有福承受得。可惜好個小娘子,世間難遇。如今看看欲死,老夫妻兩口兒晝夜啼哭,只祈神拜佛,做好事保福,也不知費了若干錢鈔了。」小員外聽說,心中暗喜,道:「小二哥,煩你做個媒,我要娶這小娘子為妻。」小二道:「小娘子十生九死,官人便要講親,也待病痊。」 小員外道:「我會醫的是狂病,不願受謝,只要許下成婚,手到病除。」小二道:「官人請坐,小人即時傳語。」須臾之間,只見小二同著褚公到店中來,與三人相見了。問道:「那一位先生善醫?」二趙舉手道:「這位吳小員外。」褚公道:「先生若醫得小女病痊,帖上所言,毫釐不敢有負。」吳小員外道:「學生姓吳,名清,本府城內大街居住。父母在堂,薄有家私,豈希罕萬錢之贈!但學生年方二十,尚未婚配。久慕宅上小娘子容德俱全,倘蒙許諧秦晉,自當勉舉盧扁。」 二趙在傍,又幫襯許多好言,誇吳氏名門富室,又誇小員外做人忠厚。褚公愛女之心,無所不至,不由他不應承了。便道:「若果然醫得小女好時,老漢賠薄薄妝奩,送至府上成婚。」吳清向二趙道:「就煩二兄為煤,不可退悔!」褚公道:「豈敢。」當下褚公連三位都請到家中,設宴款待。 吳清性急,就教老員外:「引進令愛房中,看病下藥。」褚公先行,吳清隨後。也是緣分當然,吳小員外進門時,那女兒就不狂了。吳小員外假要看脈,養娘將羅幃半揭,幃中但聞金釧索琅的一聲,舒出削玉團冰的一隻纖手來。正是: 未識半面花容,先見一雙玉腕。 小員外將兩手脈俱已看過,見神見鬼的道:「此病乃邪魅所侵,非學生不能治也。」遂取所存玉雪丹一粒,以新汲升花水,令其送下。那女子頓覺神清氣爽,病體脫然。褚公感謝不盡。是日,三人在褚家莊歡飲。至夜,褚公留宿於書齋之中。次日,又安排早酒相請。二趙道:「擾過就告辭了。只是吳小員外姻事,不可失認!」褚公道:「小女蒙活命之恩,豈敢背恩忘義。所諭敢不如命!」小員外就拜謝了岳丈。褚公備禮相送,為程儀之敬。三人一無所受,作別還家。吳老員外見兒子病好回來,歡喜自不必說。二趙又將婚姻一事說了,老員外十分之美。 少不得擇日行聘,六禮既畢,褚公備千金嫁裝,親送女兒過門成親。吳小員外在花燭之下,看了新婦,吃了一驚:好似初次在金明池上相逢這個穿杏黃衫的美女。 過了三朝半月,夫婦廝熟了,吳小員外叩問妻子,去年清明前二日,果系探親入城,身穿杏黃衫,曾到金明池上遊玩。正是人有所願,天然之。那褚家女子小名,也喚做愛愛。吳小員外一日對趙氏兄弟說知此事,二趙各各稱奇:「此段姻緣乃盧女成就,不可忘其功也!」 吳小員外即日到金明池北盧家店中,述其女兒之事,獻上金帛,拜認盧榮老夫婦為岳父母,求得開墳一見,願買棺改葬。盧公是市井小人,得員外認親,無有不從。小員外央陰陽生擇了吉日,先用三牲祭禮燒奠,然後啟土開棺。那愛愛小娘子面色如生,香澤不散,乃知太陰煉形之術所致,吳小員外嘆羨了一回。改葬已畢,請高僧廣做法事七晝夜。其夜又夢愛愛來謝,自此蹤影遂絕。後吳小員外與褚愛愛百年諧老。盧公夫婦亦賴小員外送終,此小員外之厚德也。有詩為證: 金明池畔逢雙美,了卻人間生死緣。 世上有情皆似此,分明火宅現金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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