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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卷 宋小官團圓破氈笠(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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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公聽得艄內啼哭,走來勸道:「我兒,聽我一言,婦道家嫁人不著,一世之苦。那害癆的死在早晚,左右要拆散的,不是你因緣了,到不如早些開交乾淨,免致擔誤你青春。待做爹的另揀個好郎君,完你終身,休想他罷!」宜春道:「爹做的是什麼事!都是不仁不義、傷天理的勾當。宋郎這頭親事,原是二親主張。既做了夫妻,同生同死,豈可翻悔?就是他病勢必死,亦當待其善終,何忍棄之于無人之地?宋郎今日為奴而死,奴決不獨生。爹若可憐見孩兒,快轉船上水,尋取宋郎回來,免被傍人譏謗。」劉公道:「那害癆的不見了船,定然轉往別處村坊乞食去了,尋之何益?況且下水順風,想去已百里之遙,一動不如一靜,勸你息了心罷!」 宜春見父親不允,放聲大哭,走出船舷,就要跳水,喜得劉媽手快,一把拖住。宜春以死自誓,哀哭不已。兩個老人家不道女兒執性如此,無可奈何,准准的看守了一夜,次早只得依順他,開船上水。風水俱逆,弄了一日,不勾一半之路,這一夜啼啼哭哭又不得安穩。第三日申牌時分,方到得先前閣船之處。宜春親自上岸尋取丈夫,只見沙灘上亂柴二捆,砟刀一把,認得是船上的刀。眼見得這捆柴,是宋郎馱來的,物在人亡,愈加疼痛,不肯心死,定要往前尋覓,父親只索跟隨同去。走了多時,但見樹黑山深,杳無人跡。劉公勸他回船,又啼哭了一夜。 第四日黑早,再教父親一同上岸尋覓,都是曠野之地,更無影響,只得哭下船來,想道:「如此荒郊,教丈夫何處乞食?況久病之人,行走不動,他把柴刀拋棄沙崖,一定是赴水自盡了。」哭了一場,望著江心又跳,早被劉公攔住。宜春道:「爹媽養得奴的身,養不得奴的心。孩兒左右是要死的,不如放奴早死,以見宋郎之面。」 兩個老人家見女兒十分痛苦,甚不過意,叫道:「我兒,是你爹媽不是了,一時失於計較,幹出這事。差之在前,懊悔也沒用了。你可憐我年老之人,止生得你一人,你若死時,我兩口兒性命也都難保。願我兒恕了爹媽之罪,寬心度日,待做爹的寫一招子,於沿江市鎮各處黏貼。倘若宋郎不死,見我招帖,定可相逢;若過了三個月無信,憑你做好事,追薦丈夫,做爹的替你用錢,並不吝惜。」宜春方才收淚謝道:「若得如此,孩兒死也瞑目。」劉公即時寫個尋婿的招帖,粘於沿江市鎮牆壁觸眼之處。 過了三個月,絕無音耗。宜春道:「我丈夫果然死了。」即忙製備頭梳麻衣,穿著一身重孝,設了靈位祭奠,請九個和尚,做了三晝夜功德。自將簪珥佈施,為亡夫祈福。劉翁、劉嫗愛女之心無所不至,並不敢一些違拗,鬧了數日方休。兀自朝哭五更,夜哭黃昏。鄰船聞之,無不感歎。有一班相熟的客人,聞知此事,無不可惜宋小官,可憐劉小娘者。宜春整整的哭了半年六個月方才住聲。劉公對阿媽道:「女兒這幾日不哭,心下漸漸冷了,好勸他嫁人,終不然我兩個老人家守著個孤孀女兒,緩急何靠?」劉嫗道:「阿老見得是,只怕女兒不肯,須是緩緩的偎他。」 又過了月余,其時十二月二十四日,劉翁回船到昆山過年,在親戚家吃醉了酒,乘其酒興來勸女兒道:「新春將近,除了孝罷。」宜春道:「丈夫是終身之孝,怎樣除得?」劉翁睜著眼道:「什麼終身之孝!做爹的許你帶時便帶,不許你帶時,就不容你帶。」劉嫗見老兒口重,便來收科道:「再等女兒帶過了殘歲,除夜做碗羹飯起了靈,除孝罷。」 宜春見爹媽話不投機,便啼哭起來,道:「你兩口兒合計害了我丈夫,又不容我帶孝,無非要我改嫁他人。我豈肯失節以負宋郎,寧可帶孝而死,決不除孝而生。」劉翁又待發作,被婆子罵了幾句,劈頸的推向船艙睡了。宜春依先又哭了一夜。 到月盡三十日,除夜,宜春祭奠了丈夫,哭了一會。婆子勸住了,三口兒同吃夜飯,爹媽見女兒葷酒不聞,心中不樂,便道:「我兒!你孝是不肯除了,略吃點葷腥,何妨得?少年人不要弄弱了元氣。」宜春道:「未死之人,苟延殘喘,連這碗素飯也是多吃的,還吃甚葷菜?」劉嫗道:「既不用葷,吃杯素酒兒,也好解悶。」宜春道:「一滴何曾到九泉,想著死者,我何忍下嚥。」說罷,又哀哀的哭將起來,連素飯也不吃就去睡了。劉公夫婦料想女兒志不可奪,從此再不強他。後人有詩贊宜春之節,詩曰: 閨中節烈古今傳,船女何曾閱簡編? 誓死不移金石志,《柏舟》端不愧前賢。 話分兩頭,再說宋金住在南京一年零八個月,把家業掙得十全了,卻教管家看守門牆,自己帶了三千兩銀子,領了四個家人,兩個美童,顧了一隻航船,徑至昆山來訪劉翁、劉嫗。鄰舍人家說道:「三日前往儀真去了。」宋金將銀兩販了布匹,轉至儀真,下個有名的主家,上貨了畢。 次日,去河口尋著了劉家船隻,遙見渾家在船艄麻衣素妝,知其守節未嫁,傷感不已。回到下處,向主人王公說道:「河下有一舟婦,帶孝而甚美,我已訪得是昆山劉順泉之船,此婦即其女也。吾喪偶已將二年,欲求此女為繼室。」遂于袖中取出白金十兩奉與王公,道:「此薄意權為酒資,煩老翁執伐。成事之日,更當厚謝。若問財禮,雖千金吾亦不吝。」 王公接銀歡喜,徑往船上邀劉翁到一酒館,盛設相款,推劉翁於上坐。劉翁大驚,道:「老漢操舟之人,何勞如此厚待?必有緣故。」王公道:「且吃三杯,方敢啟齒。」劉翁心中愈疑,道:「若不說明,必不敢坐。」王公道:「小店有個陝西錢員外,萬貫家財,喪偶將二載,慕令愛小娘子美貌,欲求為繼室。願出聘禮千金,特央小子作伐,望勿見拒。」 劉翁道:「舟女得配富室,豈非至願!但吾兒守節甚堅,言及再婚,便欲尋死。此事不敢奉命,盛意亦不敢領。」便欲起身。王公一手扯住,道:「此設亦出錢員外之意,托小子做個主人。既已費了,不可虛之,事雖不諧,無害也。」劉翁只得坐了。飲酒中間,王公又說起:「員外相求,出於至誠,望老翁回舟,從容商議。」劉翁被女兒幾遍投水嚇壞了,只是搖頭,略不統口,酒散各別。 王公回家,將劉翁之語,述與員外。宋金方知渾家守志之堅,乃對王公說道:「姻事不成也罷了,我要顧他的船載貨往上江出脫,難道也不允?」王公道:「天下船載天下客,不消說,自然從命。」王公即時與劉翁說了顧船之事,劉翁果然依允。宋金乃分付家童,先把鋪陳行李發下船來,貨且留岸上,明日發也未遲。宋金錦衣貂帽,兩個美童,各穿綠絨直身,手執熏爐如意跟隨。 劉翁夫婦認做陝西錢員外,不復相識。到底夫婦之間,與他人不同,宜春在艄尾窺視,雖不敢便信是丈夫,暗暗地驚怪,道:「有七八分廝像。」只見那錢員外才上得船,便向船艄說道:「我腹中饑了,要飯吃,若是冷的,把些熱茶淘來罷!」宜春已自心疑。那錢員外又吆喝童僕道:「個兒郎吃我家飯,穿我家衣,閒時搓些繩,打些索,也有用處,不可空坐!」這幾句分明是宋小官初上船時劉翁分付的話,宜春聽得,愈加疑心。 少頃,劉翁親自捧茶奉錢員外,員外道:「你船艄上有一破氈笠,借我用之。」劉翁愚蠢,全不省事,徑與女兒討那破氈笠。宜春取氈笠付與父親,口中微吟四句:「氈笠雖然破,經奴手自縫。因思戴笠者,無復舊時容。」錢員外聽艄後吟詩,嘿嘿會意,接笠在手,亦吟四句:「仙凡已換骨,故鄉人不識。雖則錦衣還,難忘舊氈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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