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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卷 范鰍兒雙鏡重圓(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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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南宋建炎四年,關西一位官長,姓呂名忠翊,職授福州監稅。此時七閩之地,尚然全盛,忠翊帶領家眷赴任,一來福州憑山負海,東南都會,富庶之邦;二來中原多事,可以避難。于本年起程,到次年春間,打從建州經過。《輿地志》說:「建州碧水丹山,為東閩之勝地。」今日合著了古語兩句:「洛陽三月花如錦,偏我來時不遇春。」自古「兵荒」二字相連,金虜渡河,兩浙都被他殘破。閩地不遭兵火,也就見個荒年,此乃天數。 話中單說建州饑荒,斗米千錢,民不聊生。卻為國家正值用兵之際,糧餉要緊,官府只顧催征上供,顧不得民窮財盡。常言:巧媳婦煮不得沒米粥,百姓既沒有錢糧交納,又被官府鞭笞逼勒,禁受不過,三三兩兩,逃入山間,相聚為盜。蛇無頭而不行,就有個草頭天子出來,此人姓範名汝為,仗義執言,救民水火,群盜從之如流,嘯聚至十余萬。無非是風高放火,月黑殺人,無糧同餓,得肉均分。官兵抵當不住,連敗數陣。 範汝為遂據了建州城,自稱元帥,分兵四出抄掠。範氏門中子弟,都受偽號,做領兵官將。汝為族中有個侄兒名喚范希周,年二十三歲,自小習得一件本事,能識水性,伏得在水底三四晝夜,因此起個異名喚做范鰍兒。原是讀書君子,功名未就,被範汝為所逼——凡族人不肯從他為亂者,先將斬首示眾——希周貪了性命,不得已而從之。雖在賊中,專以方便救人為務,不做劫掠勾當。賊黨見他凡事畏縮,就他鰍兒的外號,改做「範盲鰍」,是笑他無用的意思。 再說呂忠翊有個女兒,小名順哥,年方二八,生得容顏清麗,情性溫柔,隨著父母福州之任。來到這建州相近,正遇著范賊一支遊兵,劫奪行李財帛,將人口趕得三零四散。呂忠翊失散了女兒,無處尋覓,嗟歎了一回,只索赴任去了。單說順哥腳小伶俜,行走不動,被賊兵掠進建州城來。順哥啼啼哭哭,范希周中途見而憐之,問其家門,順哥自敘乃是宦家之女。希周遂叱開軍士,親解其縛,留至家中,將好言撫慰,訴以衷情:「我本非反賊,被族人逼迫在此,他日受了朝廷招安,仍做良民。小娘子若不棄卑末,結為眷屬,三生有幸。」順哥本不願相從,落在其中,出於無奈,只得許允。 次日希周稟知賊首範汝為,汝為亦甚喜。希周送順哥于公館,擇吉納聘。希周有祖傳寶鏡,乃是兩鏡合扇的,清光照徹,可開可合,內鑄成鴛鴦二字,名為「鴛鴦寶鏡」,用為聘禮。遍請範氏宗族,花燭成婚。一個是衣冠舊裔,一個是閥閱名姝。一個儒雅豐儀,一個溫柔性格。一個縱居賊党,風雲之氣未衰;一個雖作囚俘,金玉之姿不改。綠林此日稱佳客,紅粉今宵配吉人。自此夫妻和順,相敬如賓。 自古道:瓦罐不離井上破。範汝為造下迷天大罪,不過乘朝廷有事,兵力不及。豈期名將張浚、岳飛、張俊、張榮、吳玠、吳璘等,屢敗金人,國家粗定,高宗卜鼎臨安,改元紹興。是年冬,高宗命韓蘄王諱世忠的,統領大軍十萬前來討捕。范汝為豈是韓公敵手,只得閉城自守,韓公築長圍以困之。 原來韓公與呂忠翊先在東京有舊,今番韓公統兵征剿反賊,知呂公在福州為監稅官,必知閩中人情土俗。其時將帥專征的都帶有空頭敕,遇有地方人才,聽憑填敕委用。韓公遂用呂忠翊為軍中都提轄,同駐建州城下,指麾攻圍之事。城中日夜號哭,範汝為幾遍要奪門而出,都被官軍殺回,勢甚危急。順哥向丈夫說道:「妾聞『忠臣不事二君,烈女不更二夫』。妾被賊軍所掠,自誓必死,蒙君救拔,遂為君家之婦,此身乃君之身矣。大軍臨城,其勢必破。城既破,則君乃賊人之親黨,必不能免。妾願先君而死,不忍見君之就戮也。」引床頭利劍便欲自刎。 希周慌忙抱住,奪去其刀,安慰道:「我陷在賊中,原非本意,今無計自明,玉石俱焚,已付之於命了。你是宦家兒女,擄劫在此,與你何干?韓無帥部下將士,都是北人,你也是北人,言語相合,豈無鄉曲之情?或有親舊相逢,宛轉聞知於令尊,骨肉團圓,尚不絕望。人命至重,豈可無益而就死地乎?」 順哥道:「若果有再生之日,妄誓不再嫁。便恐被軍校所擄,妾甯死於刀下,決無失節之理。」希周道:「承娘子志節自許,吾死亦瞑目。萬一為漏網之魚,苟延殘喘,亦誓願終身不娶,以答娘子今日之心。」順哥道:「『鴛鴦寶鏡』,乃是君家行聘之物,妾與君共分一面,牢藏在身。他日此鏡重圓,夫妻再合。」說罷相對而泣。 這是紹興元年冬十二月內的說話。到紹興二年春正月,韓公將建州城攻破,範汝為情急,放火自焚而死。韓公豎黃旗招安餘黨,只有範氏一門不赦。范氏宗族一半死於亂軍之中,一半被大軍擒獲,獻俘臨安。順哥見勢頭不好,料道希周必死,慌忙奔入一間荒屋中,解羅帕自縊。正是: 甯為短命全貞鬼,不作偷生失節人。 也是陽壽未終,恰好都提轄呂忠翊領兵過去,見破屋中有人自縊,急喚軍校解下。近前觀之,正是女兒順哥。那順哥死去重蘇,半晌方能言語,父子重逢,且悲且喜。順哥將賊兵擄劫,及范希周救取成親之事,述了一遍。呂提轄嘿然無語。 卻說韓元帥平了建州,安民已定,同呂提轄回臨安面君奏凱。天子論功升賞,自不必說。一日,呂公與夫人商議,女兒青年無偶,終是不了之事,兩口雙雙的來勸女兒改嫁。順哥述與丈夫交誓之言,堅意不肯。呂公又道:「好人家兒女,嫁了反賊,一時無奈。天幸死了,出脫了你,你還想他怎麼?」 順哥含淚而告道:「範家郎君,本是讀書君子,為族人所逼,實非得已。他雖在賊中,每行方便,不做傷天理的事。倘若天公有眼,此人必脫虎口,大海浮萍,或有相逢之日。孩兒如今情願奉道在家,侍養二親,便終身守寡,死而不怨。若必欲孩兒改嫁,不如容孩兒自盡,不失為完節之婦。」呂公見他說出一班道理,也不去逼他了。 光陰似箭,不覺已是紹興十二年,呂公累官至都統制,領兵在封州鎮守。一日,廣州守將差指使賀承信捧了公牒,到封州將領司投遞。呂公延於廳上,問其地方之事,敘話良久方去。順哥在後堂簾中竊窺,等呂公入衙,問道:「适才齎公牒來的何人?」呂公道:「廣州指使賀承信也。」順哥道:「奇怪!看他言語行步,好似建州範家郎君。」呂公大笑道:「建州城破,凡姓範的都不赦,只有枉死,那有枉活?廣州差官自姓賀,又是朝廷命官,並無分毫幹惹,這也是你妄想了,侍妾聞知,豈不可笑!」順哥被父親搶白了一場,滿面羞慚,不敢再說。正是: 只為夫妻情愛重,致令父子語參差。 過了半年,賀承信又有軍牒奉差到呂公衙門,順哥又從簾下窺視,心中懷疑不已,對父親說道:「孩兒今已離塵奉道,豈複有兒女之情。但再三詳審廣州姓賀的,酷似范郎。父親何不召至後堂,賜以酒食,從容叩之。范郎小名鰍兒,昔年在圍城中情知必敗,有『鴛鴦鏡』,各分一面,以為表記。父親呼其小名,以此鏡試之,必得其真情。」呂公應承了。次日賀承信又進衙領回文,呂公延至後堂,置酒相款。 飲酒中間,呂公問其鄉貫出身。承信言語支吾,似有羞愧之色。呂公道:「鰍兒非足下別號乎?老夫已盡知矣,但說無妨也!」承信求呂公屏去左右,即忙下跪,口稱「死罪」。呂公用手攙扶道:「不須如此。」 承信方敢吐膽傾心告訴道:「小將建州人,實姓範,建炎四年,宗人範汝為煽誘饑民,據城為叛,小將陷於賊中,實非得已。後因大軍來討,攻破城池,賊之宗族,盡皆誅戮。小將因平昔好行方便,有人救護,遂改姓名為賀承信,出就招安。紹興五年撥在岳少保部下,隨征洞庭湖賊楊麼。岳家軍都是西北人,不習水戰。小將南人,幼通水性,能伏水三晝夜,所以有『范鰍兒』之號。岳少保親選小將為前鋒,每戰當先,遂平麼賊。岳少保薦小將之功,得受軍職,累任至廣州指使,十年來未曾泄之他人。今既承鈞問,不敢隱諱。」 呂公又問道:「令孺人何姓?是結髮還是再娶?」承信道:「在賊中時曾獲一宦家女,納之為妻。逾年城破,夫妻各分散逃走。曾相約,苟存性命,夫不再娶,婦不再嫁。小將後來到信州,又尋得老母,至今母子相依,止畜一粗婢炊爨,未曾娶妻。」呂公又問道:「足下與先孺人相約時,有何為記?」承信道:「有『鴛鴦寶鏡』合之為一,分之為二,夫婦各留一面。」呂公道:「此鏡尚在否?」承信道:「此鏡朝夕隨身,不忍少離。」呂公道:「可借一觀。」 承信揭開衣袂,在錦裹肚系帶上,解下一個繡囊,囊中藏著寶鏡。呂公取觀,遂於袖中亦取一鏡合之,儼如生成。承信見二鏡符合,不覺悲泣失聲。呂公感其情義,亦不覺淚下,道:「足下所娶,即吾女也。吾女見在衙中。」遂引承信至中堂,與女兒相見,各各大哭。呂公解勸了,且作慶賀筵席。是夜即留承信於衙門歇宿。 過了數日,呂公將回文打發女婿起身,即令女兒相隨,到廣州任所同居。後一年承信任滿,將赴臨安,又領妻順哥同過封州,拜別呂公。呂公備下千金妝奩,差官護送承信到臨安。自諒前事年遠,無人推剝,不可使範氏無後,乃打通狀到禮部,複姓不復名,改名不改姓,叫做範承信。後累官至兩淮留守,夫妻偕老。其鴛鴦二鏡,子孫世傳為至寶雲。後人評論范鰍兒在逆党中涅而不淄,好行方便,救了許多人性命,今日死裡逃生,夫妻再合,乃陰德積善之報也。有詩為證: 十年分散天邊鳥,一旦團圓鏡裡鴛。 莫道浮萍偶然事,總由陰德感皇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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