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馮夢龍 > 警世通言 | 上頁 下頁 |
第十一卷 蘇知縣羅衫再合(4) |
|
話分兩頭。再說蘇知縣被強賊攛入黃天蕩中,自古道「死生有命」,若是命不該活,一千個也休了。只為蘇知縣後來還有造化,在水中半沉半浮,直氽到向水閘邊。恰好有個徽州客船泊于閘口,客人陶公夜半正起來撒溺,覺得船底下有物,叫水手將篙摘起,卻是一個人,渾身捆縛,心中駭異,不知是死的是活的?正欲推去水中,有這等異事,那蘇知縣在水中浸了半夜,還不曾死,開口道:「救命!救命!」 陶公見是活的,慌忙解開繩索,將姜湯灌醒,問其緣故。蘇知縣備細告訴,被山東王尚書船家所劫,如今待往上司去告理。陶公是本分生理之人,聽得說要與山東王尚書家打官司,只恐連累,有懊悔之意。蘇知縣看見顏色變了,怕不相容,便改口道:「如今盤費一空,文憑又失,此身無所著落,倘有安身之處,再作道理。」陶公道:「先生休怪我說,你若要去告理,在下不好管得閒事;若只要個安身之處,敝村有個市學,倘肯相就,權住幾時。」蘇知縣道:「多謝!多謝!」 陶公取些幹衣服,教蘇知縣換了,帶回家中。這村名雖喚做三家村,共有十四五家,每家多有兒女上學,卻是陶公做領袖,分派各家輪流供給,在家教學,不放他出門。看官牢記著,那蘇知縣自在村中教學,正是: 未司社稷民人事,權作之乎者也師。 卻說蘇老夫人在家思念兒子蘇雲,對次子蘇雨道:「你哥哥為官,一去三年,杳無音信,你可念手足之情,親往蘭溪任所,討個音耗回來,以慰我懸懸之望。」蘇雨領命,收拾包裹,陸路短盤,水路搭船,不則一月,來到蘭溪。那蘇雨是樸實莊家,不知委曲,一徑走到縣裡。值知縣退衙,來私宅門口敲門。守門皂隸急忙攔住,問是甚麼人。蘇雨道:「我是知縣老爺親屬,你快通報。」皂隸道:「大爺好利害,既是親屬,可通個名姓,小人好傳雲板。」蘇雨道:「我是蘇爺的嫡親兄弟,特地從涿州家鄉而來。」皂隸兜臉打一啐,罵道:「見鬼,大爺自姓高,是江西人,牛頭不對馬嘴!」正說間,後堂又有幾個閒蕩的公人聽得了,走來幫興,罵道:「那裡來這光棍,打他出去就是。」蘇雨再三分辨,那個聽他。 正在那裡七張八嘴,東扯西拽,驚動了衙內的高知縣,開私宅出來,問甚緣由。蘇雨聽說大爺出衙,睜眼看時,卻不是哥哥,已自心慌,只得下跪稟道:「小人是北直隸涿州蘇雨,有親兄蘇雲,於三年前,選本縣知縣,到任以後杳無音信。老母在家懸望,特命小人不遠千里,來到此間,何期遇了恩相。恩相既在此榮任,必知家兄前任下落。」 高知縣慌忙扶起,與他作揖,看坐,說道:「你令兄向來不曾到任,吏部只道病故了,又將此缺補與下官。既是府上都沒消息,不是覆舟,定是遭寇了。若是中途病亡,豈無一人回籍?」蘇雨聽得,哭將起來道:「老母家中懸念,只望你衣錦還鄉。誰知死得不明不白,教我如何回覆老母?」 高知縣傍觀,未免同袍之情,甚不過意,寬慰道:「事已如此,足下休得煩惱。且在敝治寬住一兩個月,待下官差人四處打聽令兄消息,回府未遲。一應路費,都在下官身上。」便分付門子,於庫房取書儀十兩,送與蘇雨為程敬,著一名皂隸送蘇二爺于城隍廟居住。蘇雨雖承高公美意,心下痛苦,晝夜啼哭,住了半月,忽感一病,服藥不愈,嗚呼哀哉。未得兄弟生逢,又見娘兒死別。 高知縣買棺親往殯殮,停柩於廟中,分付道士,小心看視。不在話下。 再說徐能,自抱那小孩兒回來,教姚大的老婆做了乳母,養為己子。俗語道:只愁不養,不愁不長。那孩子長成六歲,聰明出眾,取名徐繼祖,上學攻書。十三歲經書精通,遊庠補廩。十五歲上登科,起身會試,從涿州經過。走得乏了,下馬歇腳。見一老婆婆,面如秋葉,發若銀絲,自提一個磁瓶向井頭汲水。徐繼祖上前與婆婆作揖,求一甌清水解渴。老婆婆老眼朦朧,看見了這小官人,清秀可喜,便留他家裡吃茶。徐繼祖道:「只怕老娘府上路遠。」婆婆道:「十步之內,就是老身捨下。」 徐繼祖真個下馬,跟到婆婆家裡。見門庭雖象舊家,甚是冷落,後邊房屋都被火焚了,瓦礫成堆,無人收拾,止剩得廳房三間,將土牆隔斷,左一間老婆婆做個臥房,右一間放些破傢伙,中間雖則空下,傍邊供兩個靈位,開寫著長兒蘇雲,次兒蘇雨。廳側邊是個耳房,一個老婢在內燒火。 老婆婆請小官人於中間坐下,自己陪坐,喚老婢潑出一盞熱騰騰的茶,將託盤托將出來道:「小官人吃茶。」老婆婆看著小官人,目不轉睛,不覺兩淚交流。徐繼祖怪而問之。老婆婆道:「老身七十八歲了,就說錯了句言語,料想郎君不怪。」徐繼祖道:「有話但說,何怪之有!」老婆婆道:「官人尊姓?青春幾歲?」 徐繼祖敘出姓名,年方一十五歲,今科僥倖中舉,赴京會試。老婆婆屈指暗數了一回,撲簌簌淚珠滾一個不住。徐繼祖也不覺慘然,道:「婆婆如此哀楚,必有傷心之事!」老婆婆道:「老身有兩個兒子,長子蘇雲,叨中進士,職受蘭溪縣尹,十五年前,同著媳婦赴任,一去杳然。老身又遣次男蘇雨親往任所體探,連蘇雨也不回來。後來聞人傳說,大兒喪于江盜之手,次兒沒于蘭溪。老身痛苦無伸,又被鄰家失火,延燒臥室。老身和這婢子兩口,權住這幾間屋內,坐以待死。适才偶見郎君面貌與蘇雲無二,又剛是十五歲,所以老身感傷不已。今日天色已晚,郎君若不嫌貧賤,在草舍權住一晚,吃老身一餐素飯。」說罷又哭。 徐繼祖是個慈善的人,也是天性自然感動,心內到可憐這婆婆,也不忍別去,就肯住了。老婆婆宰雞煮飯,管待徐繼祖,敘了二三更的話,就留在中間歇息。次早,老婆婆起身,又留吃了早飯,臨去時依依不捨,在破箱子內取出一件不曾開折的羅衫出來相贈,說道:「這衫是老身親手做的,男女衫各做一件,卻是一般花樣。女衫把與兒婦穿去了,男衫因打摺時被燈煤落下,燒了領上一個孔,老身嫌不吉利,不曾把與亡兒穿,至今老身收著。今日老身見了郎君,就如見我蘇雲一般。郎君受了這件衣服,倘念老身衰暮之景,來年春闈得第,衣錦還鄉,是必相煩,差人于蘭溪縣打聽蘇雲、蘇雨一個實信見報,老身死亦瞑目。」說罷放聲痛哭。徐繼祖沒來由,不覺也掉下淚來。老婆婆送了徐繼祖上馬,哭進屋去了。 徐繼祖不勝傷感。到了京師,連科中了二甲進士,除授中書。朝中大小官員,見他少年老成,諸事歷練,甚相敬重。也有打聽他未娶,情願賠了錢,送女兒與他做親。徐繼祖為不曾稟命于父親,堅意推辭。在京二年,為急缺風憲事,選授監察禦史,差往南京刷卷,就便回家省親歸娶,剛好一十九歲。徐能此時已做了太爺,在家中耀武揚威,甚是得志。正合著古人兩句:常將冷眼觀螃蟹,看你橫行得幾時? 再說鄭氏夫人在慈湖尼庵,一住十九年,不曾出門。一日照鏡,覺得龐兒非舊,潸然淚下,想道:「殺夫之仇未報,孩兒又不知生死,就是那時有人收留,也不知落在誰手,住居何鄉。我如今容貌憔瘦,又是道姑打扮,料無人認得。況且吃了這幾年安逸茶飯,定害庵中,心中過意不去。如今不免出外托缽,一來也幫貼庵中,二來往儀真一路去,順便打聽孩兒消息。常言:大海浮萍,也有相逢之日。或者天可憐,有近處人家拾得,撫養在彼,母子相會,對他說出根由,教他做個報仇之人,卻不了卻心願。」當下與老尼商議停妥,托了缽盂,出庵而去。一路抄化,到于當塗縣內,只見沿街搭彩,迎接刷卷禦史徐爺。鄭夫人到一家化齋,其家乃是裡正,辭道:「我家為接官一事,甚是匆忙,改日來佈施罷!」 卻有間壁一個人家,有女眷閑立在門前觀看搭彩,看這道姑,生得十分精緻,年也卻不甚長,見化不得齋,便去叫喚他。鄭氏聞喚,到彼問訊過了,那女眷便延進中堂,將素齋款待,問其來歷。鄭氏料非賊黨,想道:「我若隱忍不說,到底終無結末。」遂將十九年前苦情,數一數二,告訴出來。 誰知屏後那女眷的家長伏著,聽了半日,心懷不平,轉身出來,叫道姑:「你受恁般冤苦,見今刷卷禦史到任,如何不去告狀申理?」鄭氏道:「小道是女流,幼未識字,寫不得狀詞。」那家長道:「要告狀,我替你寫。」便去買一張三尺三的綿紙,從頭至尾寫道:「告狀婦鄭氏,年四十二歲,系直隸涿州籍貫。夫蘇雲,由進士選授浙江蘭溪縣尹。於某年相隨赴任,路經儀真,因船漏過載。豈期船戶積盜徐能,糾夥多人,中途劫夫財,謀夫命,又欲奸騙氏身。氏幸逃出,庵中潛躲,迄今一十九年,沉冤無雪。徐盜見在五壩街住。懇乞天臺捕獲正法,生死銜恩,激切上告!」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