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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卷 蘇知縣羅衫再合(2)


  卻說國初永樂年間,北直隸涿州,有個兄弟二人,姓蘇,其兄名雲,其弟名雨。父親早喪,單有母親張氏在堂。那蘇雲自小攻書,學業淹貫,二十四歲上,一舉登科,殿試二甲,除授浙江金華府蘭溪縣大尹。蘇雲回家,住了數月,憑限已到,不免擇日起身赴任。

  蘇雲對夫人鄭氏說道:「我早登科甲,初任牧民,立心願為好官,此去止飲蘭溪一杯水。所有家財,盡數收拾,將十分之三留為母親供膳,其餘帶去任所使用。」當日拜別了老母,囑咐兄弟蘇雨:「好生侍養高堂,為兄的若不得罪於地方,到三年考滿,又得相見。」說罷,不覺慘然淚下。蘇雨道:「哥哥榮任是美事,家中自有兄弟支持,不必掛懷。前程萬里,須自保重!」蘇雨又送了一程方別。

  蘇雲同夫人鄭氏,帶了蘇勝夫妻二人,伏事登途,到張家灣地方,蘇勝稟道:「此去是水路,該用船隻,偶有順便回頭的官座,老爺坐去穩便。」蘇知縣道:「甚好。」原來坐船有個規矩,但是順便回家,不論客貨私貨,都裝載得滿滿的,卻去攬一位官人乘坐,借其名號,免他一路稅課,不要那官人的船錢,反出幾十兩銀子送他,為孝順之禮,謂之坐艙錢。

  蘇知縣是個老實的人,何曾曉得恁樣規矩,聞說不要他船錢,已自勾了,還想甚麼坐艙錢。那蘇勝私下得了他四五兩銀子酒錢,喜出望外,從旁攛掇。蘇知縣同家小下了官艙,一路都是下水,渡了黃河,過了揚州廣陵驛,將近儀真。因船是年遠的,又帶貨太重,發起漏來,滿船人都慌了。蘇知縣叫快快攏岸,一時間將家眷行李都搬上岸來。只因搬這一番,有分教蘇知縣全家受禍。正合著二句古語,道是:

  漫藏誨盜,冶容誨淫。

  卻說儀真縣有人慣做私商的人,姓徐名能,在五壩上街居住。久攬山東王尚書府中一隻大客船,裝載客人,南來北往,每年納還船租銀兩。他合著一班水手,叫做趙三、翁鼻涕、楊辣嘴、范剝皮、沈鬍子,這一班都不是個良善之輩。又有一房家人,叫做姚大。時常攬了載,約莫有些油水看得入眼時,半夜三更悄地將船移動,到僻靜去處,把客人謀害,劫了財帛。如此十餘年,徐能也做了些家事。這些夥計,一個個羹香飯熟,飽食暖衣,正所謂「為富不仁,為仁不富」。

  你道徐能是儀真縣人,如何卻攬山東王尚書府中的船隻?況且私商起家千金,自家難道打不起一隻船?是有個緣故,王尚書初任南京為官,曾在揚州娶了一位小奶奶,後來小奶奶父母卻移家於儀真居住,王尚書時常周給。後因路遙不便,打這只船與他,教他賃租用度。船上豎的是山東王尚書府的水牌,下水時,就是徐能包攬去了。徐能因為做那私商的道路,到不好用自家的船,要借尚書府的名色,又有勢頭,人又不疑心他,所以一向不致敗露。

  今日也是蘇知縣合當有事,恰好徐能的船空閒在家。徐能正在岸上尋主顧,聽說官船發漏,忙走來看,看見搬下許多箱籠囊篋,心中早有七分動火。結末又走個嬌嬌滴滴少年美貌的奶奶上來,徐能是個貪財好色的都頭,不覺心窩發癢,眼睛裡迸出火來。又見蘇勝搬運行李,料是個僕人,在人叢中將蘇勝背後衣袂一扯。

  蘇勝回頭,徐能陪個笑臉問道:「是那裡去的老爺,莫非要換船麼?」蘇勝道:「家老爺是新科進士,選了蘭溪縣知縣,如今卻到任,因船發了漏,權時上岸,若就個好船換得,省得又落主人家。」徐能指著河裡道:「這山東尚書府中水牌在上的,就是小人的船,新修整得好,又堅固又乾淨,慣走浙直水路,水手又都是得力的。今晚若下船時,明早祭了神福,等一陣順風,不幾日就吹到了。」蘇勝歡喜,便將這話稟知家主。

  蘇知縣叫蘇勝先去看了艙口,就議定了船錢。因家眷在上,不許搭載一人。徐能俱依允了。當下先秤了一半船錢,那一半直待到縣時找足。蘇知縣家眷行李重複移下了船。徐能慌忙去尋那一班不做好事的幫手,趙三等都齊了,只有翁、範二人不到。買了神福,正要開船,岸上又有一個漢子跳下船來道:「我也相幫你們去!」徐能看見,呆了半晌。

  原來徐能有一個兄弟,叫做徐用,班中都稱為徐大哥、徐二哥。真個是有性善有性不善,徐能慣做私商,徐用偏好善,但是徐用在船上,徐能要動手腳,往往被兄弟阻住,十遍到有八九遍做不成,所以今日徐能瞞了兄弟不去叫他。那徐用卻自有心,聽得說有個少年知縣換船到任,寫了哥子的船,又見哥哥去喚這一班如狼似虎的人,不對他說,心下有些疑惑,故意要來船上相幫。徐能卻怕兄弟阻擋他這番穩善的生意,心中嘿嘿不喜。正是:

  涇渭自分清共濁,薰蕕不混臭和香。

  卻說蘇知縣臨欲開船,又見一個漢子趕將下來,心中到有些疑慮,只道是趁船的,叫蘇勝:「你問那方才來的是甚麼人?」蘇勝去問了來,回復道:「船頭叫做徐能,方才來的叫做徐用,就是徐能的親弟。」蘇知縣想道:「這便是一家了。」是日開船,約有數裡,徐能就將船泊岸,說道:「風還不順,眾弟兄且吃神福酒。」

  徐能飲酒中間,只推出恭上岸,招兄弟徐用對他說道:「我看蘇知縣行李沉重,不下千金,跟隨的又止一房家人,這場好買賣不可挫過,你卻不要阻擋我。」徐用道;「哥哥,此事斷然不可!他若任所回來,盈囊滿篋,必是貪贓所致,不義之財,取之無礙。如今方才赴任,不過家中帶來幾兩盤費,那有千金?況且少年科甲,也是天上一位星宿,哥哥若害了他,天理也不容,後來必然懊悔。」

  徐能道:「財采到不打緊,還有一事,好一個標緻奶奶!你哥正死了嫂嫂,房中沒有個得意掌家的,這是天付姻緣,兄弟這番須作成做哥的則個!」徐用又道:「從來相女配夫。既是奶奶,必然也是宦家之女,把他好夫好婦拆散了,強逼他成親,到底也不和順,此事一發不可。」

  這裡兄弟二人正在唧唧噥噥,船艄上趙三望見了,正不知他商議甚事,一跳跳上岸來。徐用見趙三上岸,洋洋的到走開了。趙三問徐能:「适才與二哥說甚麼?」徐能附耳述了一遍。趙三道:「既然二哥不從,到不要與他說了,只消兄弟一人便與你完成其事。今夜須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徐能大喜道:「不枉叫做趙一刀。」原來趙三為人粗暴,動不動自誇道:「我是一刀兩段的性子,不學那粘皮帶骨。」因此起個異名,叫做趙一刀。當下眾人飲酒散了,權時歇息。

  看看天晚,蘇知縣夫婦都睡了。約至一更時分,聞得船上起身,收拾篷索。叫蘇勝問時,說道:「江船全靠順風,趁這一夜風使去,明早便到南京了。老爺們睡穩莫要開口,等我自行。」那蘇知縣是北方人,不知水面的勾當,聽得這話,就不問他了。

  卻說徐能撐開船頭,見風色不順,正中其意,拽起滿篷,倒使轉向黃天蕩去。那黃天蕩是極野去處,船到蕩中,四望無際。姚大便去拋鐵錨,楊辣嘴把定頭艙門口,沈鬍子守舵,趙三當先提著一口潑風刀,徐能手執板斧隨後,只不叫徐用一人。

  卻說蘇勝打鋪睡在艙口,聽得有人推門進來,便從被窩裡鑽出頭向外張望,趙三看得真,一刀砍去,正劈著脖子,蘇勝只叫得一聲:「有賊!」又複一刀砍殺,拖出艙口,向水裡攛下去了。蘇勝的老婆和衣睡在那裡,聽得嚷,摸將出來,也被徐能一斧劈倒。姚大點起火把,照得艙中通亮。慌得蘇知縣雙膝跪下,叫道:「大王,行李分毫不要了,只求饒命!」徐能道:「饒你不得!」舉斧照頂門砍下,卻被一人攔腰抱住道:「使不得!」卻便似:秋深逢赦至,病篤遇仙來!

  你道是誰?正是徐能的親弟徐用,曉得眾人動撣,不幹好事,走進艙來,卻好抱住了哥哥,扯在一邊,不容他動手。徐能道:「兄第,今日騎虎之勢,罷不得手了。」徐用道:「他中了一場進士,不曾做得一日官,今日劫了他財帛,占了他妻小,殺了他家人,又教他刀下身亡,也忒罪過。」徐能道:「兄弟,別事聽得你,這一件聽不得你,留了他便是禍根,我等性命難保,放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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