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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參觀(2)


  獲得印象最深的是在哈爾濱。哈爾濱兒童公園裡的兒童鐵道,使我想起了跟螞蟻打交道的童年。我從兒童醫院的嬰兒出生統計和保健情況上,看出了這在當年清朝皇族家庭中,也是不可企望的。我坐在哈爾濱太陽島的條椅上,遙望江中的遊艇,聽著草地上男女青年們的手風琴聲和唱歌聲,想起了我前半生的歲月。我不但沒高興地唱過,就連坐在草上曬曬太陽的興致都沒有,更不用說是隨意地走走了。那時我擔心廚子賺我的菜錢,擔心日本人要我的命……而這裡,一切都是無憂無慮的。在我前面幾丈遠的水濱上,有個青年畫家在專心致志地寫生。我們坐在他身後,一直就沒看見他回過一次頭。他的提包和備用的畫布都堆在條椅腳下,根本沒有人替他看管,他似乎很有把握地知道,決沒有人會拿走他的東西。這樣的事,在舊社會裡簡直不可想像,而在這裡卻是個事實。

  這也是一個事實:公園裡的電話亭裡,有一個小木箱,上面貼著一張寫著「每次四分,自投入箱」的紙條。

  據一個同伴說,太陽島上從前有個俱樂部,上一次廁所都要給小費的。但是現在,家裡人來信說,你無論在哪個飯館、旅店。澡堂等等地方,如果給服務人員小費,那就會被服務員看做是對他們的侮辱。這也是事實。

  在哈爾濱最後幾天的參觀,我從兩個地方看出了世界上兩類人的不同。一個地方是日本七三一細菌部隊造過孽的平房區,另一個地方是東北烈士館。

  二次大戰後,日本出版了一本《七三一細菌部隊》,作者署名秋山浩,是七三一部隊的成員,寫的是他在部隊時,從一個角落上所看到的事情。據書上說,這是一座周圍四公里的建築群,主樓比日本丸之內大廈大四倍,裡面有三千名工作人員,養著數以萬計的老鼠,擁有所謂石井式孵育器四千五百具,用鼠血繁殖著天文數字的跳蚤,每月生產鼠疫病菌三百公斤。「工場」裡設有可容四五百人的供試驗用的活人監獄,囚禁的人都是戰俘和抗日愛國的志士們,有中國人,蘇聯人,也有蒙古人民共和國的公民。這些人不被稱為人,只是被他們叫做「木頭」。每年至少有六百人被折磨死在裡面,受到的試驗令人慘不忍聞:有的被剝得淨光,在輸進冷氣的櫃子裡受凍傷試驗,舉著凍掉了肌肉只剩下骨頭的手臂哆嗦著;有的像青蛙似地放在手術臺上,被那些穿著潔白的工作服的人解剖著;有的被綁在柱子上,只穿一件小褲衩,忍受著細菌彈在面前爆炸;有的被喂得很肥壯,然後接受某種病菌的感染,如果不死,就再試驗,這樣一直到死掉為止……

  那個作者在七三一部隊時聽說,培養這些病菌,威力可超過任何武器,可以殺掉一億人口,這是日本軍人引以自豪的。

  在蘇聯紅軍進逼哈爾濱的時候,這個部隊為了消滅罪證,將遺下的幾百名囚犯一次全都毒死,打算燒成灰埋進一個大坑裡。由於這些劊子手過於心慌,大部分人沒有燒透,坑裡埋不下,於是又把半熟的屍體從坑裡扒出來,分出骨肉,把肉燒化,把人骨用粉碎機碾碎,然後又用炸藥把主建築炸毀。

  不久以後,附近的村莊裡有人走過廢墟,看到一個破陶磁罐子裡盡是跳蚤。這人受到了跳蚤叮咬,萬沒想到,劊子手遺下的鼠疫菌已進到他的體內。於是這個村莊便發生了鼠疫。人民政府馬上派出了醫療大軍進行防治搶救,可是這個一百來戶的村子還是被奪去了一百四十二條性命。

  這是我訪問的一個社員,勞動模範姜淑清親眼看到的血淋淋的事實。她給我們講了這個村子在偽滿時期受過的罪之後,說:「日本小鬼子投了降,繳了槍,人民政府帶著咱過上了好日子,有了地,給自個兒收下了莊稼,大夥高高興興地都說從這可好了,人民政府領導咱們就要過好日子了,誰知道小鬼子的壞心眼子還沒有使完,走了還留下這一手!狠毒哪!」

  「人活在世上,總應該做些對人類有益的事,才活得有意義,有把握。」

  這是有一次所長說的話。這句話現在從我心底發出了響聲。製造鼠疫菌的「瘟神」們和供奉「瘟神」的奴僕們,原是同一類的人,同是為了私欲,使出了一切毒辣和卑鄙的手段,不惜讓成億人走進毀滅。然而,這是枉然的,沒有「把握」的。「瘟神」的最科學的武器並不萬能,最費心機的欺詐並不能蒙住別人的眼睛。被毀滅的不是人民,而是「瘟神」自己。「瘟神」的武器和它的供奉者沒留下來,留下來的是今天正在建設幸福生活的人民,包括曾住在離「瘟神」不過幾百米地方的金星農業社這個村莊。這真是活得最有「把握」的人。由於他們是同樣地有「把握」,所以姜大娘說的是臺山堡劉大娘同樣的話:「聽毛主席的話,好好學習,好好改造吧!」

  無論是在姜大娘的乾淨明亮的小屋裡,還是農業社的寬闊的辦公室裡,我都有這樣一個感覺:金星社的社員們談到過去,是簡短的、緩慢的,但是一提到現在和未來,那氣氛就完全不同了。談到今天的收成,特別是他們的蔬菜生產,那真是又仔細,又生動。為了證明他們的話,社員們還領我們去看了他們的暖窖設備,看了新買來的生產資料——排灌機、載重汽車、各種各樣的化肥,看了新建的學校、衛生所和新架設的電線。當他們談到明年的計劃指標時,更是神采飛揚。社長說得很謹慎,他向我指著一排一排新建的瓦房說:「明年大秋之後,我想可能多蓋幾間。」他說到幾間時,我們誰也不相信那僅僅是三五間或十來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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