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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見親屬(2)


  解放軍剛剛進入北京城的時候,有許多滿族的遺老是不安的,特別是愛新覺羅氏的後人,看了約法八章之後還是惴惴然,惶惶然。住在北京的這些老人,大多不曾在「滿洲國」和汪精衛政府當過「新貴」,但也有人並非能夠忘掉自己「天潢貴胄」的身份,放棄掉對我的迷信,所以在我當了囚犯之後,他們比舊時代更感到不安,加上每況愈下的滿族人口的凋落和自身景況的潦倒,他們的生活是黯淡無光的,對解放軍是不曾抱什麼「幻想」的。最先出乎他們意料的,是聽到東北人民政府給滿族子弟專門辦了學校,後來又看見有滿族代表也走進了懷仁堂,和各界人士一同坐在全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的會場上,參加了共同綱領的討論。接著,他們中間不少人的家裡來了人民政府的幹部,向他們訪問,邀請他們做地方政協的代表,請他們為滿族也為他們自己表示意見,請他們為新社會的建設提供自己的才能。在北京,我曾祖父(道光帝)的後人以及惇親王、恭親王和醇親王這三支的子弟,溥字輩的除了七叔家的幾個弟弟比較年輕之外,其餘都已是六十以上的老人。

  我的堂兄溥伒(字雪齋,惇親王奕淙之孫、多羅貝勒載瀛之子),擅長繪畫、書法和古琴,這時已六十多歲,他沒想到又能從牆上摘下原已面臨絕響厄運的古琴,他不但自己每星期有一天在北海之濱,能和新朋舊友們沉醉在心愛的古老藝術的享受中,而且也從年輕的弟子身上看見了民族古樂的青春。他當選為古琴研究會的副會長、書法研究會的會長,被邀進了一個區的政協,又是中國畫院的畫師。溥伒的胞兄弟溥僴也是一位老畫家,這時也被聘為北京中國畫院的畫師,這位年近古稀的老人又揮筆向青年一代傳授著中國畫。他的親叔伯兄弟溥修(載濂的次子),是瑞侄的胞叔,他曾做過「乾清門行走」,我在長春時曾委託他在天津看管過房產,後來雙目失明,喪失了一切活動能力,生活潦倒無依。解放後,他的經歷以及他肚子裡的活史料被新社會所重視,聘他為文史館員。這種文史館全國各地都普遍設立著,裡面有前清的舉人、秀才,也有從北洋政府到蔣介石朝代各個時期各個事件的見證人,有辛亥革命以及更早的同盟會舉事的參加者,也有最末一個封建宮廷內幕的目擊人。經過他們取得了大量的近代珍貴史料,在他們的晚年,也為新社會貢獻了自己的力量。雙目失明的修二哥對生活有了信心,心滿意足地回憶著清代史料,想好一段,口述一段,由別人代為記錄下來。

  這些已經被新社會視為正常的現象,到了我的心目裡卻是非常新鮮、印象強烈的新聞。而印象更強烈的,更新鮮的,是我親眼看到的妹妹們身上的變化。

  半年前,我和北京的弟弟妹妹們通了信,從來信中我就感覺到了我的家族正在發生變化,但是我從未對這種變化認真思索過。在偽滿時代,除了四弟和六妹七妹外,其餘的弟弟妹妹都住在長春,大崩潰時都隨我逃到通化。我做了俘虜之後,曾擔心過這些妹妹會因漢奸家屬的身份而受到歧視。二妹的丈夫是鄭孝胥的孫子,三妹五妹的丈夫一個是「皇后」的弟弟,一個是張勳的參謀長的兒子,全是偽滿中校。四妹夫的父親是清末因殺秋瑾而出名的紹興知府。這幾個妹夫不是偽滿的軍官,就是偽政權的官吏,只有六妹夫和七妹夫是兩個規規矩矩的讀書人,不過她們會不會被漢奸頭子的哥哥牽累上呢?我心裡也沒有底。這類的顧慮是同犯們共有的,我的顧慮比他們更大。後來在通信裡,才知道這種顧慮完全是多餘。弟弟和妹妹同別人一樣有就業機會,孩子們和別人的孩子一樣可以入學、升學以及享受助學金的待遇,四弟和七妹還是照舊當著小學教師,六妹是個自由職業者——畫家,五妹做了縫紉工人,三妹還是個社會活動家,被街道鄰居們選做治安保衛委員。儘管她們自己做飯、照顧孩子,但是她們在信中流露出的情緒總是滿意的、愉快的。我放了心。現在,我看到了她們,聽著她們和自己的丈夫談起別後經過,使我聯想起了過去。

  我還記得五妹夫老萬睜著他那雙大眼睛問五妹:「你真會騎車了?你還會縫紉?」這是在他接到她的來信後就感到十分驚訝的問題,他現在又拿出來問她了。他的驚訝是有根據的。誰料得到從小連跑也不敢跑,長大了有多少僕婦和使女伺候,沒進過廚房沒摸過剪刀的「五格格」,居然今天能騎上自行車去上班,能拿起剪刀裁制衣服,成了一名自食其力的女縫紉工人呢?

  更令我們這位學委會主任驚異的,是他的妻子回答得那麼自然:「那有什麼稀奇?這不比什麼都不會好嗎?」

  要知道,假如過去的「五格格」說這樣的話,不但親戚朋友會嘲笑她,就連她自己也認為是羞恥的。那時候她只應該會打扮。會打麻將,會按著標準行禮如儀,而現在,她拿起了剪刀,像個男子一樣騎上自行車,過自食其力的生活了。

  三妹的經歷比五妹更多一些。日本投降以後,她沒有立刻回到北京,因為孩子生病,她和兩個保姆一起留在通化。財產是沒有了,她恐怕留下的細軟財物和自己的身份引人注意,就在通化擺香煙攤,賣舊衣。在這個期間,她幾乎被國民黨特務騙走,她上過商人的當,把劃不著的火柴批發給她。她經過這些不平常的生活,到一九四九年才回到北京。解放後,街道上開會,她不斷去參加,因為在東北接觸過解放軍和人民政府,她知道些政府的政策,得到了鄰居們的信任,被推選出來做街道工作。她談起來最高興的一段工作,是宣傳新婚姻法……

  這個經歷,在別人看來也許平淡無奇,在我可是不小的驚異。她過去的生活比五妹還要「嬌貴」,每天只知道玩,向我撒嬌,每逢聽說我送了別人東西,總要向我打聽,討「賞」,誰料得到,這個嬌慵懶散、只知道謝恩討賞的「三格格」竟會成了一名社會活動家?乍一聽來,真是不可思議。但這個變化是可以理解的。我理解她後來為什麼那麼積極地宣傳新婚姻法,為什麼她會在向鄰居們讀報時哭出來,因為我相信她說的這句話:「我從前是什麼?是個擺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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